我低头跟着父亲,极不情愿,百般躲避着脚下的鞭炮屑和软土,提防着弄脏新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二爷家,二爷家的大门早已打开,父亲推门走了进去。
父亲第一个走进屋门,看到了笑脸相迎的二爷和二娘,父亲笑着说:“二哥二嫂好哇,老爷爷和老奶奶好哇,我给你们磕头了。”说完,他冲着正屋东侧桌子上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图画开始磕头,我也慌忙跟着跪下。好在桌子前面铺着一张草席,跪在草席上并没有弄脏新裤子,让我暗自庆幸。
父亲拜了三拜,我也拜了三拜。拜完后,父亲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二娘向我拿来了花生和瓜子。我抓过一把吃着,站在那里望向桌子和图画。桌子上摆满了贡品,有炸鲤鱼、炸豆腐、炸方肉、水果和花山。花山是蒸的面食,中间镶着枣。靠着图画的前面摆着筷子,桌子前放着香炉,燃着高香,烟雾缭绕着。说实话,我真馋那些贡品,但没有办法,那是贡给祖宗的,没有我的份儿。
哥哥从屋外走进来,叫着:“五叔过年好!”父亲也说好。然后我们站在那里,共同研究挂在墙上的那幅图画。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轴子!就是族谱。我们所有的祖宗都在上面呢。”父亲回答道。
“我怎么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能看到我们。”父亲说,“我们的一举一动,过年是否高兴什么的,他都看着呢。”
我再次抬头,但还是看不到老祖宗他们。只见上面绘制的人物所穿的服装,与我们完全不同,戴着红顶的帽子,拖着一条长辫,长袍相当漂亮,胸前背后绘着眼花缭乱的图案。上面的人物或拈须而笑,或昂然玉立,无不栩栩如生,让人心生敬畏。
我开始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我们做什么,祖宗们都能看到;我们想什么,他们也能猜到。
这幅树状族谱,最上面是我们共同的根,然后逐渐向下繁衍。每到年三十早上,放过第一挂鞭炮后,家庭里的男人们就双手擎着一柱香,无声无息地沿着胡同到村西口去请老祖宗,即使在路上碰到他人也不能说话,以示虔诚。当请来后,所有的祖宗们就都列在这幅画上了,他们跟我们一块过年。
族谱的两旁各张贴着一联:“千百年音容常在,亿万载德范永存”,横批为“积厚流光”。上半部的图画上绘满了高墙庭院、屋宇楼阁。下面的画面上,则绘制了老、中、青、幼四代人在大门前放鞭炮,有须发皆白者,也有中年人,小孩子手执高香正点向鞭炮的引信。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大门的两边分别张贴着两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走吧,回家了,要不水饺就要凉了,吃完后咱们还要去挨家挨户磕头拜年呢!”父亲对我说。我最后看了一眼巨幅族谱,看到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飘飘欲仙,从纸上跃下来。又想到那些祖宗就藏在这些画里,正向我望来,不禁感到害怕。伴着朦朦的晨色,初一的庄重肃穆,一切阴森森的。
不过害怕之余我又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趁着黑夜将桌子上所有的贡品都吃掉呢?
我带着这些担心跟着父亲回到家里,天蒙蒙放亮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们草草地吃着水饺,吃水饺的过程中,已经有早起的人们推开我家的大门进来磕头。我感到尴尬,因为我们还没有吃完饭。
吃完之后,我便跟着父亲出来了。当我们集中到张祖尧家时,祖尧叔对我们说:“你们也都不小了,今年你们不要跟着我们大人了,让你们张亮哥带着你们一块去磕头吧。”
于是张亮哥一挥手,带着我哥、我、张海,张北京、张天津出去磕头。我们弟兄几个正在五服边上,正好可以凑成一帮。
亮哥带着我们首先来到二奶奶那里,那是张亮、张北京、张天津的亲奶奶,当然得首先来这里,我们分别跪下磕头。然后去大奶奶那里。大奶奶孤身一人,住在一个极矮小的草房里,看上去令人心酸。但大奶奶并不这么认为。她既不那么高兴,也不那么悲伤,更倾向于乐观一些,偶尔还会讽刺讽刺别人。
我们去的时候,大奶奶照旧不下床,打扮得倒是清爽,对于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来说,已经够清爽了,纵然没有什么新衣服。她梳了头,洗了脸。将屋子打扫得还算明亮。据说,她一年只打扫一次,就是初一这一次。可能仅仅是为了收头而已。
她端坐在床,戴着黑色的筒帽,围着头巾,笑意融融。挺直着身子,将两条小细腿盘得紧紧地,两只“三寸金莲”仿佛两只钓鱼钩,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着。我们向她跪下磕头,口里喊着:“大奶奶过年好哇,我给你磕头了!”
大奶奶稍微弯一下腰以示致意,居高临下一般,口里兀自说着:“别磕了,别磕了,来到就是头哇!”我们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她拜了三拜,接着她说:“你爹好,你娘好,你们也都好呵!”然后我们离去。
每年她都是这一套词儿,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照例,我们跑遍了全村,凡是跟我们一个大家族的都得到家,喊一声“好”然后跪下磕头。
很多家我们进去后,主人很热情,忙不迭地擎着果盘,向我们的手里塞着糖果、花生和瓜子,还有的递烟。当全村磕完后,我们收获颇丰,口袋里满满都是糖块。从每家所递送的糖果上面,基本能够看出家庭的富裕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