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在家待了一天,因为在城里待着没事儿,第二天就又返回乡下走了。到沟里听说,又有人打架了。不用说名字,这次牵扯的人多,竟是全民总动员,把沟里闹成了鳖泛潭。挑事儿的还是那几家,动手打架的还是那几个不怕死的货。队长大中成了忙人。今天这两家打架的事儿还没处理完,明天那两家又吵起来了。生产队长不管生产,居然当起了判官:调查、评理、裁判竟成了正经事儿。生产队长是国家没有级别职位最低的编外干部,本队社员的吃喝拉撒他都得管。但要处理不公,人家又会造反,弄不好还能把这判官牵扯进群鬼折腾的乱局里面,让自己也变成倒霉鬼,处于前后挨骂的被动局面。队长大中跟孙泉源诉苦:“泉源,你说我这队长当得可怜不可怜?”
孙泉源没法答腔,没法插言,心说:“也就短短十几天时间,沟里的局势咋就变成这样,乱成这样了呢?地都不种了,专门在这儿说事情。听说支书明天上午要带一帮人来处理这事情。这事情又该咋处理?这是稀罕事儿。这个处理方法得学一学,这也算是一门知识,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
第二天,该上工的上工,该去地的去地。那几家吵架的当事人,哪里也不去,都在沟口等着支书带人来给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已经跟队长大中达成协议:处理问题也算出工,工分照记。“打架之后两家说事儿也算出工,这不合理。合理不合理碍你啥事儿?与你有啥关系?沟里的好多事情都说不清楚,何况你还是个外来的知识青年呢。该上工还去上工吧,咱也不看这稀罕,这事情跟咱没关系。至于大队咋处理,那是要公布于众的,到那时不问也知道大队是啥态度,支书是咋裁决的。”孙泉源这么想着跟着人们朝里沟走,顺着里沟的小路向山上爬。还没爬多高,海林大妹追上来,跟他说:“队长大中让我快快撵上你跟你说:那些吵架打架的人说,处理这事儿做记录,得让不沾亲不带故的外人来掂这笔杆子。有人说,记录这事儿交给大队就行了。有人说,交给大队不公平,大队有人跟某些人是同宗同祖。队长说,那就让知青做记录好了。沟里那几个知青都在大队副业上干活,咱队下只有你在沟里。队长说让你做记录,他们都同意,能做记录的也就只能是你了。为这队长叫我通知你,你别上山了,下去给他们做记录去。”
孙泉源一听心里挺欢喜。从里沟返回沟口,只见那些人喋喋不休,都在说自己的理。队长大中坐在他们旁边的石头上,低着头不吭声。孙泉源走到队长大中跟前。队长大中交给他一个记事本儿,一根钢笔。说:“等会儿支书领人来解决问题,你做记录。不是句句都记,简明扼要,只记大概意思就行了。”
孙泉源笑了。说:“就凭我这点文化,我还做记录呢。运动开始,我不过才上小学五年级。要说汉语拼音,我学得还算扎实,数学也就只学到四则运算。再朝上,初中都不学了,每天上学也都是瞎哄哄,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也没人好好学,英语只知道‘朗来服前门毛,郎朗来服前门毛’,其别的啥都不知道,小学五年级水平,你让我做啥记录呢。我写字,一笔一道的,半天才能写一个,潦草字我也不会写,让我记录是不是开玩笑?”
队长大中说:“你看你说这叫啥话嘛。你看他们在这儿吵,吵半天,你问他们吵个啥?他们自己只怕也都说不清楚吵个啥。让你记,你就记。只管听着他们说着朝本子上写,写完谁还看你写的是啥,谁还拿你记的当证据呢。给你记工分,拿笔朝这本儿上画,比干活舒服。让你天天做记录,舒服。你只管朝本儿上划拉,你也别管记录得清楚不清楚。到最后都是哈哈一笑,呼噜噜,说不清楚。”
孙泉源以为做记录这事儿是认真的。听得队长这么说,好像这两拨人就是要在这里争吵,混工分的。队长说:“这记录口气,要写得大一点;姿态,要写得高一点。从咱这笔头上看,要体现咱沟里是政治第一,政治挂帅的。要写清楚沟里的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思想问题,都是路线问题,没有一件是小事情。要写清楚这样的争吵,这样的打斗,是沟里的贫下中农为走哪条路在争论,是跟封资修在做斗争。这是沟里的贫下中农为拒绝封资修、帝修反的腐蚀而发起的热烈讨论。”
听得这么说,孙泉源的脑袋都大了。若是这么说,这事情也真就大了。轻则,大字报炮轰;不服,拉上台批斗;反抗,上绳,关起来;再不服那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抓起来,判刑,枪毙。这真是在沟里,乱也是一条沟里的事情,大不到哪里。真若把这一把火烧到沟外去,那必是大事情。知青不在乎工分。知青都没想过在队下分红。孙泉源觉得难为情,苦笑着说:“队长,我看这事儿你还是找别人吧。这记录我真是做不成。你若非让我做记录不行,我也没那本事,我也做不来这事情,我只能给你一个白本子,上头不会写几页,也不会写几个字。这不赖我不热心,是我没那水平。你别算我是上工,这出勤,这工分我不要了。就当我没事儿在这儿看热闹。我不要工分,不算出勤,我也不能做这记录。”
队长大中呵呵笑:“让你写,你就写。不写站这儿看,也算你出工。”
孙泉源说:“那行。”接过队长递给他的本子和笔,蹲在队长旁边,听那帮人瞎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