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潦,折了三十多苦力,更不消说还有那劳什子的地毒跟疾疫。

以楚斗贞当时卸甲之身,实难亲往广达面圣,往王府寻过数次,多是无功而返,连古云初影子也逢不着,被逼无奈,其终是往宋楼,倒是同不甚相识的容约有了一番推心置腹。

宋楼,书房密室。

楚斗贞面色阴沉,两指往复于桌面敲个不停,任由手边香茗烟气氤氲,其却连碰也懒得碰。

容约纳口长气,正色端容,探手取了自个儿的茶盏,缓缓吐口凉气,就唇便啜。那形容,便说是位现世的菩萨也不为过。

“想当初,楚某心知那是件苦差事,然则,即便苦,亦是苦我自己,何曾想着要夺了如此多的黎元性命?”

容约见楚斗贞终是沉不住气,这便立时撇了茶,铺了眉,唇角微勾,缓声应道:“欲求生富贵,当下死功夫。那些个徭役,虽折了命,其亲眷不也得了楚兄的抚恤不是?”

楚斗贞额顶一热,立眉便斥,“有钱花没命享,这是哪家的富贵?”稍顿,其将广袖一收一放,咽下口闷气,沉声接道:“主上所得宝卷,倒也不知分了几份,一片一片给了你我,教我这粗人好生糊涂,全然瞧不着这地道究竟几许长几许深,那地宫究竟几许高几许宽去。”

“不知全貌,倒也未必是个坏处。”

楚斗贞哼个一哼,冷声应道:“旁的不言,单说眼下楚某所建一宫——端的是锦墙列缋,绣地成文,桂栋梅梁,琼枢玉门;直恁堂皇,恐非三五年不得建成。真若如此,这偌大工程,岂非是费万金为一人之乐,损万民全一人之好?”

容约闻声,反是巧笑,眼波一递,缓声应道:“这万金,终还不是零零散散被善财童子撒给了一干布衣?这万民,岂非是身先士卒拯万万民于刀山战火?”一言方落,容约落落起身,缓给自己再添些茶水,眉头一聚,轻声再道:“楚兄领兵多年,自是晓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李兄于万民,便若冬阳夏阴,拥之随之者不召既来,于你于我,皆是如此。明主存远虑,岂非国家之幸哉?若要钜燕长存万世,不臣于人,终得踩着万骨塔登高望远,踏着千尸桥继往开来。”

“楚兄只瞧着眼目前役丁殒命,怎就不想着多载后五鹿铁蹄践踏、垂象出奇制敌之时,我钜燕境内当是何种群生愁叹、颠沛夹道之光景?楚将军见多了箪食壶浆,现下反不能代李兄领受万民芹意不成?”

楚斗贞面色一黯,忙不迭探手,好将那黑洼洼的四方大脸一顿搓揉。

“事明主则为忠,援挚友以为义。楚兄志在澄清天下,则需先代国主保全天下;容某意在磐固金兰,则必当以李兄马首是瞻。”容约一顿,目珠稍逊华彩,吞口清唾,自言自语道:“楚兄才如囊锥,欲要袖手藏头抑或光前耀后,在你。容某资才碌碌,索性尚有几两硬骨头,为人处世,断不会败义以求生,鼠目以求名。”

楚斗贞听得此处,心下着实压不下火,呼哧一声立起身来,抱拳放脚,便往门外行走。

“楚兄暂且多听一句,”容约抬声,顿个片刻,方才低道:“事已至此,不是你,也是你。万勿一时软了心肠,后日招覆族灭国之危。”

楚斗贞鼻内一嗤,也不多应,一甩广袖,负手便走。

乌兔轮走,日月交替。楚斗贞便是抵死难料,古云渥前前后后竟给了自己十数块宝卷残片,而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凿挖搭建,送走了一茬接一茬的劳苦役夫,直见着那地下尸如岳骨如山,血如河怨如澜,合容约古云初二人之力,三管齐下,统共耗了十又一年,这方为古云渥亲造了这一个地下乾坤出来。

念着那数不胜数的地下亡魂,楚斗贞常大慟无言,日间夜间多感亡魂索命,自觉心尖尖日夜不停生受烹蒸之刑。他中途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那些个“吁恳天恩,俯准休退”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然则,当着古云渥,方一动念,便先被古云初的一番民族大义安抚下来;心思复萌,又再教容约那些手足之情浇熄了业火。

“命该如此,报应报应。”楚斗贞仍是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血无气。若是能一并失了心肺,岂不大好,也能少些个悔罪加身,凌迟受苦。

“护不得黎元,守不住皇嗣;一招错,忠义皆无……”楚斗贞张了嘴,想喊却言不得一字,厮琅琅喘着粗气,眼水止不住又再扑簌簌。


状态提示:113. 离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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