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英廉和珅之案,必经三司会审,刘墉既代大理寺进言要廷审,朕自然要问一问刑部与都察院的意见。”乾隆看着他,又看了看都察院的左右御史钱沣与程云使。
“微臣认为此案虽大,却不至于为此破除先例,开辟廷审。”丁韬微微垂着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说道:“这两件案子均可归为一桩,不仅物证如山,更有关押在案的白莲教教徒亲自指证,故依臣之见,此案全然没有必要劳烦万岁亲审。”
“丁韬所言不无道理。”
乾隆点了点头,继而看向钱沣二人。
钱沣不知在想些什么,向来做起决定来不肯落于人后、有话必要赶在最前头说出来的他,今日竟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动作。
程云使便先行站了出来。
“臣认为丁侍郎之言在理。”他暗中瞥了一眼阿桂和刘墉,继而说道:“冯英廉一案实则早有定论,而都察院在稽查和珅府邸之时,不仅从其书房中搜出了白莲教舵印,更查出其在审理白莲教事物之时,多有徇私,更多次造假蒙蔽皇上——由此可见,和珅暗中为白莲教效力,已属事实。”
他深知乾隆的忌讳,一两句话,便让乾隆心底浮现了怒气。
“钱沣怎么不说话?”
听得乾隆发问,钱沣这才迟迟地站了出来。
他虽过于刚直,但也并非看不懂这官场里的尔虞我诈,分帮结派。
他疑心刘墉与阿桂忽然提出廷审,是别有用意,更看得出来丁韬和程云使之所以竭力反对,实则是为他停职在家的岳父金简出的面。
他方才满脑子都是冯霁雯那日上门时痛骂他的画面。
他从不愿被人当作枪使,当初上书弹劾冯英廉与和珅,是因自认为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深信无风不起浪的道理——而眼下的诸多证据也都指向冯英廉与和珅就是密谋造反,勾结邪教的乱臣贼子。
可他心里的一杆秤,却不知为何竟摇摇晃晃,难下决断。
正如这几日仍在不停发酵的‘戏楼认亲’之事,他起初听闻,备感惊骇,可谓半点不信,只认为是有人在蓄意抹黑他的老师王杰。
他去了王杰府上求证是何人在背后捣鬼,可却只得了一句话——无人暗算,确是我之过错。
他当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一直敬仰尊重的老师,一直认为从不会犯错的老师,怎也会有如此污点?
换作他人,他甚至会愤怒至极地上书弹劾其作风不检,不堪委以重任。
可这个人是他的老师。
至此时,他忽然从镜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正直不阿,铁面无私。
那冯氏说得很对,实际上他不过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他满脑子装得也都是办几个大案,然后名留青史。
真相被剥开,他竟觉两眼茫然,再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了。
可他却是再不想被人当作枪使了。
“臣……无话可说。”他未将原本第一时间涌进脑子里的‘不合规矩,无此祖制’说出口。
众人闻听皆是愣住。
乾隆也意外地笑了一声。
“你竟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回从钱沣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钱沣低了低头,道:“臣认为廷审利弊难断,全凭皇上定夺。”
乾隆抬手示意他回去。
阿桂见状心中没底,理了理思路,又欲开口。
而却有人比他快一步站了出来。
“皇阿玛,儿臣也有话要说。”一道音色稍显稚嫩,语气却已堪称沉稳的声音在金銮殿内传开。
十五阿哥永琰半月前刚被准允早朝旁听,可多日来皆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侧,也没人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但论开口说话,这却是头一遭。
乾隆也觉意外,想到永琰被他带在身边也有些日子了,便欲考一考他,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样的意见来。
“那你说说看。”
“皇阿玛教儿臣要‘纵古观今’,从先人身上汲取成败经验,儿臣便去读史。近日,儿臣读汉史,其中提到汉时犯人行刑有皇帝录囚制度,即皇帝亲自审理有冤狱或特大案件。此制推行后,百姓皆称赞君主慎刑。”永琰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低着头说道:“既为百姓所赞,那想必便不是坏事,而既不是坏事,今日又有刘大人与阿桂大人一并提议,那儿臣以为,便可行。”
他说到前面,还有人讶于这位平日竟还懂得以古谈今,来暗示万岁爷,可待听完,又觉得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什么叫……不是坏事,便可行?
这都是孩子才有的简单思维。
重点只是跟大人炫耀自己在努力读书而已。
刘墉与阿桂却不这样认为,二人互视一眼之后,皆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殿中的那道小小身影。
太监总管高云从也悄悄地打量着皇帝的反应。
乾隆拿食指指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权衡着什么。
……
景仁宫内,嘉贵妃听到早朝上传来的消息,不由大为震惊。
刘墉上书要求廷审冯英廉和珅一案,而皇上竟也同意了!
明日便是提审之日,怎偏偏在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
这等令人防不胜防,岂止是蹊跷二字能够形容得了的?
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刘墉与阿桂这是临时起意!
转瞬间,她便想到了霁月园。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