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养心殿。
乾隆坐在镂空雕祥云图的罗汉床边,脸色不大妙。
一侧的嘉贵妃轻声劝慰道:“陛下先莫要动气,等待会儿听听永琰那孩子怎么说——”
乾隆对于在护城河畔忽然出现的永琰,断不会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当时众多百姓围观,又有大臣在场,他不便当场向永琰发问罢了。
而永琰当时也对此事只字未提。
这于乾隆而言,这无疑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故而他纵然心中有气,可对永琰当时的做法却十分欣赏——不管如何,至少他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个皇子该尽的责任。
那便是无论于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之下,都必要以皇家颜面为先,不节外生枝,不在人前表露出胆怯退缩之态。
这叫做识大体。
故而他的儿子,纵然有错,却也只能在他面前认。
可在嘉贵妃眼中,今日永琰的表现却绝非一件好事。
她宁可他当场闹开,哭着求着让他皇阿玛给他做主。
可他竟没有表露出半点异常之态。
是畏惧于皇上的威严,不敢当场道出,还是别有所图?
嘉贵妃眸光微闪,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没能将这孩子彻底了结在宫外,日后再想动手,只怕就难了。
这次他分明已经接近了御驾,却偏偏选择了那样的方式出现在皇上面前——显然是为了博取圣上注意。
千防万防,防的便是在她儿子被册立为太子前,绝不可让永琰在皇上面前露脸得到重视,可如今竟弄巧成拙了——
嘉贵妃思绪间,忽听得太监行入内殿之中禀告,说是十五阿哥过来了。
“准他进来。”乾隆即刻道。
回了一趟阿哥所的永琰此际重新换上了皇子衣着,进了内殿之后下跪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贵妃娘娘请安。”
乾隆却未有立即让他平身,而是语含不悦地径直问道:“此次巡京,你分明不在随扈名单之中,到底是如何出的宫?一五一十都跟朕说清楚了!”
嘉贵妃微微眯了眯眼睛,等着看永琰的反应和回答。
他垂首跪在那里,口气略有些紧张之意:“回皇阿玛的话,儿臣是混在了随行内监中出的宫……”
嘉贵妃眼神当即一变。
“胡闹!”
乾隆伸手扫过罗汉床中间搁置的乌木矮脚茶几之上的珐琅蓝瓷茶盏,“嘭”地一声脆响,茶盏在跪着的永琰面前碎开,碎瓷片夹带着茶水茶叶澎溅到他身上。
永琰身形抖了一下,却未有偏头躲开。
“堂堂一个阿哥,竟假扮成太监私自出宫,成何体统!”乾隆怒道:“看来果真是朕这些日子以来对你太过于纵容了!”
岂止是纵容。
只怕终日忙于朝事的他,都已要忘了他这个儿子的存在了吧。
永琰将头垂的更低。
“儿臣知错。”并没有任何辩解。
因为他了解他的皇阿玛,最厌恨的便是犯了错还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之人,并将此看作为没有担当的表现。
作他的臣子要明白这一点,做他的儿子亦不能例外。
“明知是错却还偏要去犯,那你倒是跟朕说说,你究竟为何要混在随行太监中私自出宫?”
“儿臣一时贪玩。”
“贪玩?”乾隆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很会认错。”
永琰低头沉默不语。
乾隆打量着他,握放在茶案上的左手食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大拇指。
却忽然察觉扳指此刻不在手上。
不由又想到了今日永琰入水为他寻回扳指时的险状。
这个自从令妃故去之后,似乎已经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儿子。
如今竟是这样一幅凡事只去做,而不去辩解的性格了。
“皇上,永琰今年不过才刚满八岁而已,小孩子有点玩心无可厚非,好在此事也未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加之他既已知错认错,您就且饶了他这一回吧。”嘉贵妃在一旁为永琰说情。
乾隆脸上的怒气显然也已不比方才来的那般浓重。
然却听永琰讲道:“儿臣有错该罚,请皇阿玛责罚。”
乾隆看了他一眼。
“朕自然是要罚你的。只是在罚你之前,朕还得问一问你究竟是如何出的宫。”乾隆问道:“是谁帮你出的宫?”
他一个终日待在阿哥所里的皇子,若是没有人帮忙,根本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乾隆自然是精明的。
他的怀疑没错。
这一点永琰自己如今亦深有感触——当初他偷偷溜出宫去,本是抱着孤注一掷,不管成不成都要一试的想法,可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倘若没有嘉贵妃的刻意放行,他那时纵是插翅也难出得了这道宫门。
当初是有着她的将计就计在,他才能侥幸离宫。
想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嘉贵妃一眼。
他脸上为碎瓷所伤,在嘴角上方的位置划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一派平静的眼神中既没有恨意,也不见怒气,却叫嘉贵妃没由来地一阵不安。
“是儿臣斗胆求了贵妃娘娘身边,时常去阿哥所给儿臣送东西的远芝。”永琰重新低下头,稚嫩未脱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虚假来:“远芝姑姑平日待儿臣极好,一时心软便答应了帮儿臣出宫之事……”
确实极好。
他身边唯一信得过的小太监小五子便是被她污蔑偷窃,令人活活杖责而死的。
还有他额娘,他额娘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