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看了几页,却是皱了眉。
“改的什么东西。”他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一面往后翻阅一面道:“朕是让你们稍修一二。你们倒好,把好端端的一本诗集给改的面目全非了——这若传印出去,那些士子文人们怎么看朕?”
一旁的几名翰林闻言白着脸,唯诺应着。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弦月何时照我还?”乾隆气得笑了一声,将诗集握成筒状指着几名翰林说道:“王安石的诗你们也能改——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这是要兴文字狱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重重一提,吓得几名翰林连忙屈膝跪下。
“回、回皇上……原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其中既有前朝国号。又有‘还’字作尾……”
“荒唐!”翰林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乾隆重声打断道:“王安石是北宋人,同前朝有什么干系!迂腐!”
他左一句荒唐。右一句迂腐的,让几名翰林听得冷汗浸背。
“如此浅薄的道理,只怕街头上的写信先生都能通晓,你们却还在这儿跟朕强词夺理——”乾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对一侧的贴身太监总管说道:“高云从,去把那个……那个叫和珅的侍卫给朕传进来。”
“喳。”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儿的心里头不服。觉得自己奉命行事,还遭了训饬,是朕不讲道理。”乾隆看着跪在地上的翰林们说道。
“臣等不敢……”
“嘴上不敢,心里难保真的不敢。”乾隆仍拿书指着他们说道:“朕要让你们心服口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你们身上还是出在朕身上了——得了,都先别跪着了,起来吧。”
几名翰林起身后面面相觑。皆是吃不透这位万岁爷的意思。
一身御前侍卫装扮的和珅经高云从带路,来至了藏书间。
他沿途一路垂着头。直至来到乾隆面前行礼,皆是一副恭谨的模样。
心底却已将皇上传自己前来的可能设想了无数遍,余光亦将书房内的情形打量了个遍儿,仔细揣摩了一番。
“你是在咸安宫官学里出来的,通晓文墨。”乾隆直接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中最后一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倘若让你来修一修,你要如何来修?”
一旁的刘统勋闻言花白的眉毛动了动。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有心证明自己没错儿,直接问一句该不该修,给个不该修的眼色便是了,怎地眼色没有,还问要如何来修?
这不是明晃晃的误导吗?
可说谁糊涂也决不能说皇上糊涂,精明如这位帝王,怎会干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刘统勋暗叹自己三十年前猜不透这位皇上的心思,三十年后照样儿还是半点猜不透。
可自己几十年都猜不透,这小侍卫更别提了。
难道还能指望他答的进皇上的心坎儿里去?
乾隆面上喜怒难辨,也不着急,只又将那诗集重新翻开,等着和珅回答。
“回皇上的话。”和珅微微抬起头来。
“哦?这么快就想好怎么改了?”乾隆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奴才愚钝,真想不出该怎么来改。”和珅半点不见紧张之色,徐徐说道:“这首诗无论是从语句遣词,工整对仗,以及意境上而言,都是绝世佳作,改一字而动全身,整首诗的韵味都要跟着变了。”
刘统勋与翰林们闻言皆露出惊异之色来。
这小侍卫,在不知皇上心思的前提之下,竟敢间接驳了皇上的话!
皇上问他如何该,他却道不能改。
这是没心没肺傻大胆儿,还是说读书毒读傻了,真以为这是一个唯文蕴至上的处境?
刘统勋却着神去打量了和珅。
可奈何自己如今年事已高,眼神不大好使,打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隐约瞧着长得怪俊秀,确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乾隆眉毛一挑,眼底就显现了一丝笑意来,看着和珅继续问道:“你说的是普通文人的看法。可若你为这南书房的编修,你修是不修?”
听他这么说,和珅已知自己是猜对了。
便更无紧张可言:“站在文人的位置上,奴才认为是‘修不得’。若站在编修的位置上,奴才则觉得是为‘不必修’——别的不提,单说此诗是由北宋年间流传下来的,并不存在任何影射当朝朝政的可能。若反过来去着意修改,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无意也成有意了。”
“说的不错。”乾隆这才露了笑,看向一侧的翰林们道:“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连侍卫也不如,枉亏你们还拿着翰林的俸禄,脸红不脸红?”
……
和珅得了乾隆一阵夸赞之后,由南书房中行出,面上不显忧也不露喜,唯独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他方才一派平静的表现之下,实则内心从未停止过忐忑。
因为他明白,方才他的回答若稍有偏差,只怕如今是个御前侍卫,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御前侍卫了。
皇上方才之举,显是在试探考验于他。
虽然突然而又惊险,但无疑是好事。
皇上愿意考验他,他才能有机会证明自己。
只是,皇上如此地绕圈子,绝不是真的只为单单地考验他。
皇上自有皇上的深意——
而他正是揣摩到了这层深意,故而才能通过了这场‘心血来潮’的考验。
他做事向来不求侥幸,而是一层层缜密的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