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门负手站在山巅,他只穿了件十分单薄的衣衫。听见容虚镜拜他,他便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徒弟。/p
容虚镜自降生起,一切教养都是在顾长门的座下。认字说话是他教的,演算起卦也是他教的。顾长门看着容虚镜从襁褓婴儿到一门家主,再到星算掌派。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葬身泊川,才结束了这几百年漫长的陪伴。/p
顾长门看着他的徒弟,只觉得百年光阴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繁花似锦胜帛也会从枝头跌落,美人艳冠四方也会衰老着走向迟暮。/p
只有容虚镜,停留在了少女模样,一丝没改变。她受万千星辰毫无保留的信任,岁月无情也动不得她半分。/p
万人拥戴,荣光加身,见到顾长门她也还是那样恭敬地跪下行礼,一如启智时期求学的少年,自然而然跪在先生座前倾听教义。/p
哪怕这个顾长门只是一个幻影。/p
容虚镜跪过他,一揽衣袍站了起来,与自己几步远的顾长门长久对视着。/p
顾长门带着微笑看她,星光在师徒两人身上流转,银色的衣袍无风自动,这里是无人能攀登的念青山。已故十六年的顾长门为他唯一的徒弟留下了一段幻象。/p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你还是没变。”/p
容虚镜轻轻低头,回答自己的老师:“老师设此幻境,何事要留与学生静听?”/p
顾长门也不会衰老,他线条硬朗但又不失柔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岁月在他身上也静止了。/p
“无事,”顾长门微笑着说,“但无事,更易生念想。”/p
“长门时刻记挂着,不忍家主孑然独行于这倥偬世间。”/p
这是明明极尽缠绵温情的语句,但容虚镜只点了点头,表示收下这份念想,就没有了其他情绪波动。/p
“老师一去多年,”容虚镜说,“可否后悔?”/p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多年不见,这还是长门第一次听见你问起与后悔二字有关的事。”/p
他此刻笑得真切,如同看见了冬日里花开,既有因绽放而来的喜悦,也有因即将逝去而来的悲戚。/p
世人都说顾长门风姿绰约,气度不凡,如同逍遥散仙。容虚镜没听过这样这些赞美他的词句,但在她心里,顾长门大约也是这个样子的。/p
只不过她无法用这些文绉绉的语句,恰当而生动地表达出来而已。/p
“老师是为容端瑶而死,”容虚镜说,“当年之事,老师顺应天命而为,命数怎至断绝。星辰慷慨,老师本该受千万人敬仰,达上清至净无垢之境,领凡俗无可通达明悟之道。”/p
“成仙吗?”顾长门问,“上清至净,却也寂寥,凡俗愚钝,漫天诸神却也总爱垂眼贪看人间。”/p
“家主,长门希望你活得自在。”/p
“自在?”容虚镜问。/p
“长门见你变而未变,心中很是感慨。”顾长门说,“未变,是你对万千星辰的敬畏心,变之,是你对浮尘琐事的凡尘心。”/p
“蜉蝣一世,再看一万年也是这样,学生不觉得有什么可变,有什么值得变。”容虚镜的回答很是干脆。/p
一瞬之间,她就能看清无数人的一生。求渡不得的苦难也好,视如珍宝的欢愉也好,卦象一起就成了单薄的影像。/p
容虚镜最开初的时候,看见爱人别离,友人相背,也并非不会感到惋惜。后来看多了,才发现生而一世,尽是完美才显得更为遗憾。/p
“那家主问长门可否后悔,”顾长门问她,“只因为惋惜长门自断登仙路?”/p
“不是,”容虚镜否认了,“学生是觉得老师足够愚蠢。”/p
顾长门被她说得愣了一下,然后释然地大笑了起来。这样直来直去,绝不口是心非的性格,天下只有一个容虚镜。/p
“哦?”顾长门没有因为学生顶撞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深,“说来听听?”/p
“星算入门有训,天命不可违。”容虚镜说,“老师明知不可违而为,是愚蠢。”/p
“大道有常而星辰慷慨,万物有灵而信我星算恪守本分。老师辜负天下人信任,是愚蠢。”/p
“老师抛弃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是愚蠢。”/p
阳光终于穿透了雪山上浓厚的云霭,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容虚镜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p
顾长门背光站着,有那么片刻,容虚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好像是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p
“家主,长门希望,”顾长门说,“你活得自在。”/p
顾长门又重复了一遍,容虚镜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但她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p
云层再次集结,把好不容易露出头的太阳又挡在了后边。风从天穹而起,呼呼的风声像是女人的低咽。/p
狂风吹起了容虚镜的头发和衣摆,她立在尘世里最高的雪山之巅上,看着自己老师最后的幻象化作一片一片的星光,被风吹散。/p
容虚镜双膝跪地,弯腰叩头。她的手掌覆盖在冰面上,额头抵在手背上,热气从她的鼻腔里刚呼出,就被狂风吹散。/p
“学生容虚镜,”容虚镜说,“跪别先生顾长门。”/p
顾长门在星光灿烂中微笑着,与普通师长看着自己得意门徒的骄傲别无二致。/p
多好啊,他的徒弟,无人能胜她半分,无人配与她比肩。/p
她是举世传唱的不二之材。/p
但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