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居然有些冷。
路明非从长椅上坐起来,一轮巨大的月亮正悬在落地窗外,它大得不可思议,仿佛被地心引力拉扯得正从天上坠落。月光泼洒进来,大理石砖面被照得惨白,整个候车大厅笼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路明非忍不住又想起那天江户的侧脸,居然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窗格的影子投射在长椅靠背上,一个男孩沉默地坐着。
路明非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往后缩了缩,保持着不相熟的人之间合适的社交距离。
他四下张望,找不到江户和芬格尔,但他们的行李都还在,那只银色旅行箱不知被谁撞倒了横躺在地上。车站里眼神总是不善的警卫也不见了,身后赛百味店黑洞洞的,这里好像只剩下他和这个男孩。他觉得更奇怪了,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男孩看起来也是个中国人,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纯黑的小夜礼服,稚嫩的脸上流淌着辉光。路明非不知道这么点大一个孩子,为什么脸上会流露出那种“我已经活了几千年”的沉默和悲伤。而且大厅里空着那么多排长椅,男孩偏偏坐在他身边,像是在等他醒来。
“交换么?”男孩轻声问。
“什么什么?”路明非不太明白。
“交换么?”男孩再次问。
“换什么?我没钱……我只有20美元,都在老江那里……”
“所以你还是拒绝了?”男孩慢慢地扭过头来。他黄金般的瞳孔里流淌着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面映着火的镜子。
路明非所有的意志在一瞬间都被那火光吞噬了,他全身猛地一颤,接着胸口处感受到一股力气,像是溺水者被人拽出绝境。
他尔和江户两张风格迥异的脸挤在他不太宽敞的视野里,络腮胡和大白牙的双人组合真是违和极了。
“难得你能睡得这么沉啊。”江户摇头赞叹。
芬格尔松开抓在路明非衣领处的手,他没反应过来,半坐起的上半身又无力地倒回去,后脑勺磕在压力锅上“咚”的一声,分外清楚。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脚步声、汽车鸣笛声、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路明非揉着脑袋坐起来,那家赛百味亮着灯还在正常营业,两名警卫远远地打着盹。
“居然是做梦。”路明非小声地嘀咕。那梦境真实的不像话,江户此刻正扶起倒在地上的旅行箱,接着一把捞过那两只编织袋,重新挂在脖子后面。
“怎么了怎么了?又赶人了?不是验过好几回票了吗?”路明非掀开身上的毛毯,胡乱地抓成团状就往背包里塞。他们在这儿待了两个晚上,因为不确定那趟该死的CC1000快车究竟什么时候来,只好轮流休息,一步也不敢离开,车站的保安人员早就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把行李带上,车来了。”芬格尔说。
汽笛声由远而近,一列火车正在进站,车灯的光芒在月台上闪过,照亮了三个人疲惫不堪的脸。凌晨两点,CC1000快车终于抵达。
路明非和江户相视一笑,他们俩都是新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充斥在胸口。神秘的卡塞尔学院磨磨蹭蹭这么久,终于舍得摘下面纱,见一见它的公婆了。
一个黑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检票口,那是个穿墨绿色列车员制服的人,手中摇着金色的小铃,帽子上别着金色的列车员徽章,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拿刷卡机。
“CC1000次快车,乘客请准备登车了,乘客请准备登车了。”列车员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人在呐人在呐!”
三个人靠过去,芬格尔跑在最前面,背影如同一只在中国四川山岭间上下翻飞的食铁兽,蠢得不像话,负累重重一路小跑的路明非和江户都有忍不住捂脸的冲动。可是这么大的动静,两名警卫接着打盹,赛百味店里也没有人探头看一眼,像是毫不关心,又像是毫无察觉。
路明非觉得不对劲,拽住江户的手臂,两人的脚步同时慢下来,路明非从后面贴上去,凑近了窃窃私语。
“喂老江,是不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多前卫的行为艺术啊,学院里绝对有一位老派的绅士,他和我的审美风格简直完美重合!”
“你没发现么,除了咱们,大家都跟没看见似的!”路明非差点喊出来,“那个列车员就像是突然出现在那儿一样!”
“唔嗯,你是说他很擅长躲猫猫?”江户理解的角度歪到姥姥家了。
路明非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
“别瞎猜了,那是他的言灵效果而已,除了名单上的人,他毫无存在感可言。”芬格尔说,他折返回来,替两个人分担了一部分行李。
“言灵?”路明非一愣。
“看上去这里的科学技术至少领先世界一百年。”江户欣慰地点头,转而跟路明非耳语,“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除了老老实实上车,我跟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不瞒你说,我是个私生子,你也只是个来替堂弟的留美生涯探探路的哨兵,大家都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就算客死异乡也没人在乎。不过说真的,你不想见识一下卡塞尔学院的庐山真面目吗?这娘儿们已经矜持得太久了,但今天晚上就是新婚之夜,她逃无可逃,好好展示一下咱们中国男人的雄风吧!”
“可是……”
“别可是啦!”
三个人拖着大包小包抵达检票口,列车员摘帽向他们致意,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