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爬在她的小腿上,水蛭般的吸盘深深地刺入她的皮肤,在蔚蓝的海中,一抹鲜艳的红色正在缓缓晕开。
她像一名求死的绝望之人一般,迈开步子,向着更加难以面对的深海走去,在那里,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正紧紧地搂住怀中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根如标枪般笔直细长的毒牙,一具蛇形海妖的尸体正围绕着两人漂浮在水中,胸口的穿透伤在鱼群的撕咬下腐烂扩散,仿佛一处直通死亡的洞口。
少年的眼中含泪,他怀里的少女已经没了呼吸,纤薄的长裙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姣好的线条,他的泪水中满是悲怆,正在用力地嘶吼着,但在深海之中,那些悲愤的骂声只变成了一枚枚冒出海面的水泡,脆弱地破裂,无影无踪。
海妖的尸体越靠越近,最后将两人紧紧地勒在一起,少年的眼中流露出野兽一般残暴的目光,用他并不锋利的牙齿撕咬着它腐烂的伤口,营养不良的牙床被锋利坚硬的鳞片划破,他的牙齿一块块地脱落腐朽,满嘴的鲜血,分不清是海妖的毒血还是自己的血。
海中凝成一团山崖般高耸的巨浪,当着皮提亚的面迎头扑了下来,将她本就站立不稳的身体拍进了海中,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在母体中安息,那些细碎的浪花声,那些海螺的歌声,鱼儿的扑腾声一齐涌入她的耳朵,组成一句句被神谕压在底下不见天日的话语,或是紧张的交涉,或是交心的招呼,或是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或是恩断义绝的辛辣谩骂,或是好久不见的喟然长叹,像在群山中发了疯的马儿一样,一会儿上坡,一会儿又沿着山崖滚下来。
它们是那样真实,那样令她害怕,令她不敢面对,令她浑身颤抖,她竭力地睁开眼睛,但身处海中,入目的确实一片猩红,她的眼皮仿佛被海水凝成的手粗暴地挑起,不让她闭眼,不让她逃避,弥漫在水中的血色不断地向她靠近,勾勒出一个屠龙的少年最终变成恶龙的故事,而那段故事正向针一样,裹挟着比死亡还要磅礴的痛苦,直直地向她的眼球扎来。
她绝望了,多年来在心底小心翼翼用沙子修筑的城邦与围墙轰然倒塌,护城河被腥臭的毒血填满,她抗拒魔法,抗拒命运,抗拒和过去有关的一切,那些暴风一样的记忆不仅没有远走,反倒是在她自我放逐的岁月中不断积蓄着力量,等待将她彻底吞噬。
束缚着她的过往、她的灵魂、她的智慧的记忆凝聚成和海妖别无二致的实体,在嘲弄般的尖啸中向她猛扑而来!
水中的皮提亚松开紧紧攥住的双手,任由海水涌进她的肺,压迫她的心脏,她的眼神变得迷离,瞳孔被涌出的白雾吞噬,柔顺卷曲的长发如海草一般散开,泪水从眼角滑落,宝石似的,向上飘去,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般排成行,越飘越远。
就在她的视线因窒息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看到了一双从水面伸下来的手。
求生的本能、逃离的本能驱使着她榨干了身体和灵魂的最后一滴力气,她紧紧地握住了那只食指和中指上长着新茧的手。
“轰!”
水中响起一道惊雷,她也在震颤中回到现实,喘着粗气,看着对面端着茶杯的纳尔逊,氤氲的白雾正从杯中涌出,但隔着迷雾,他们彼此还是能够看清对方相距两年多年的眼睛。
“想起来了吗?”
纳尔逊将最后的茶底饮尽,瞳孔中弥漫着乳白的蒸汽,像巫师们的炼药锅一样,皮提亚露出了惨然的笑容,虚弱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和打破的鸡蛋一样涣散,但她从来没有那么清明过,纳尔逊看着女祭司的脸,第一次将她和隐藏地入口处的雕像联系在了一起。
“恭喜你,”纳尔逊放下茶杯,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皮提亚的面前,“我需要你的记忆,你不敢面对的一切。”
“你真的没必要面对它们,”皮提亚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她和刚刚不太一样了,“正如你所说,我不会给你们的时代添麻烦的。”
“汤姆距离海尔波只剩下最后一步。”
纳尔逊没有继续说服,只是稳稳地举着手,等待着皮提亚的回答。
“你可能从来都无法体会到,一个奴隶出身的少年,能够假借神的名义代言祂在人间的权力,那时一种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皮提亚低着头,用平静的语调说着她最不愿提起的话。
“那些不被神眷顾的凡人只会弯着腰伏在他们的土地上劳作,在贫瘠的山地刨食,还要把最饱满的麦粒喂给山羊,在山羊最健硕的时候,把山羊腿上最鲜嫩最肥美的肉割下来摆在祭坛上,哪怕神看都不会看一眼,”她的嗓音颤抖着,“我们离神太近了,只有一步之遥,但因此,对神而言,我也只是他的羔羊,他的鱼肉,他……海尔波他想要和你刚刚说的一样,把神从神坛上拉下来。”
“但他看着空荡荡的宝座,”纳尔逊沉声说道,“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吗?”
“抱歉。”
皮提亚的语调中满是苦涩,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了好几岁的、被泪水浸透的脸。
“我一再地在命运的指引下逃避,却没有意识到这也许是最恶毒的诅咒。”
她抬起颤抖的胳膊,把纤细的手搭在了纳尔逊的掌心,乳白色的蒸汽从她的指尖渗出,如同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