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菱忘不了,自己年少时所吃的麦芽糖。
过去认识的人让她忍不住在此处停留——哪怕,当年的小男孩早已认不出她。
长时间远离家乡的人不免想要了解自己走后故乡的变化,而她,选择在这座酒馆里坐下。
熟悉的城市,迥异的风景,过去的玩伴而今素不相识。杜安菱忽然觉得世道无常。
可这并不是她最为诧异的。
她诧异的是,当年的玩伴到今日的境遇。
……
印象中,掺杂了面粉的糖并不是非常甜,吃起来有些沙糯的感觉——可丛山县里面卖糖的不外乎那几家店,而几家店没有一家没有往里面掺东西的。
所以,哪怕是这掺杂了许多面粉的麦芽糖也倍受欢迎,买卖做了七八年,卖糖的商贩倒是积累了不菲的家产——比如这玩伴家里,就买了个酒楼,每日里几千文入账,成了县里的富贵人家。
卖糖,也成了富贵人家?
杜安菱有些心动,但理智让她选择走另一条路。
不论是京城还是这偏远县城,经商总是被人看不起;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更是禁忌。
她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也不愿意多惹人闲话。
既然如此,就还是规规矩矩,当一个富家地主罢!
……
几杯干净了茶,杜娥又想起自己。
自己的名声似乎并不是太好,可城里倒不全是那些计较名声的人家。就比如这店里的掌柜,虽说从头到尾都是“掺东西”的,却一直有一颗善心,做事很少有那方面的顾忌。
还是个在县里面呆久了的——倒是自己回乡后发展的助力了。
又递过去五文钱,跟着小二去到后厨,五十多岁的老者斜倚在躺椅上。看见杜安菱走进屋里也只是点了下头,自顾自酌酒喝。
“是说这酒淡了,还是说那茶不正宗?酒楼店小,还了你钱,再寻别家吃喝去!”
“不是,宋叔,我问你个事!”
……
躺椅上的老人慢慢转过头,认真看了下杜安菱母子,再摆手示意自己儿子走开——之后起身,关上门,再打量了一下屋中女子,神色里有些疑惑。
“叫我‘宋叔’的人不少,但没有妳这个年纪的女的!”宋迟思索良久,最终判定。
杜安菱也不奢求对方认出自己,顺着对面人的示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口解释道:“宋叔,是我,安泰十六年上京城去的安菱。”
宋迟听了这话,神色稍微动容,却还是不信:“她少说比妳大个六七岁!”
“京城里保养着,不过是看上去年轻些,可我就是安菱啊!”杜安菱知道对方的意思,可自己如何辩解都觉得无力,只好把过去的经历搬出来:“那时令郎年少,又还住在村里,从你那拿了不少没掺面粉的糖到我家。还有先母辞世……那时,多谢了!”
“那时”指的是三兄妹刚被“分家”出来的那段时光,杜安菱记得仔细。这宋池当时住在村口附近,经常来接济——而两边孩童也因此熟悉。此后杜安菱母亲去世,也是宋家人帮忙收敛着的。
杜安菱有意提及自然有她的道理,宋迟听到这过去的事,不免也被激起回忆深处的东西。
再看一眼眼前人,好像确实是过去的那个少女。她的命运在过去也常常令宋迟哀叹,但日子久了,过去的事情早已被忘却在记忆的深处,她也被划到“不会再见到”的那类人里面了——哪曾想,会在今日重逢!
宋迟忽而有很多话想说,又有很多问题想问。
可那么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
“妳回来了……”半晌,终于说出的话带着颤抖。
“是的,昨天回来,见过了长兄。”杜安菱如是答道,心中还有隐约的痛。
“被赶出来了?也是,那家伙就是个白眼狼,发达了就不认人——当年我真是瞎了眼!”宋迟猜到了一切,嘴里愤恨,心底却是替杜安菱担心。“他也不知道他今天的富贵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妳倒是受苦了。”
“没事,他还‘还’了三百两银子,毕竟……”
“打住,别要自暴自弃!妳宋叔虽说忘不了掺假,但对人可是真心。有什么事,尽管提!”
杜安菱却有些哽咽了——她没想到宋迟会说出那样的话,哪怕跟在“忘不了掺假”后面,听上去有些玩笑。
她知道,这绝不是玩笑!
……
半晌,杜安菱收住情感,向宋迟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买地什么的倒是没有提起,只是说暂时没有住所,请宋迟帮忙在县城外寻一座出售的普通的屋院。钱财不是问题,应允给五两银子作为酬劳。
然而宋迟谢绝了酬劳,还说,自家在城内的房屋还有空余的房间,可方便他们母子居住。
“那倒是麻烦了。”杜娥姿态恭敬。
长者之礼,却之不恭,这是最基础的道理。杜安菱没想着推却,只好询问宋家孙辈是否进学。
“倒是有个七岁的孙儿,没找着私塾先生。”活了六十多的老人,怎不知道杜娥话中的意思?心里头,却是对这苦命的女孩子又多了份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