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兰舟叹道:“朱济熿被关入高墙已有二十年之久,对父兄仍是怨恨不减,竟欲将自己的亲侄孙除之后快。你家主人同周大人又有甚么过节?”彭守学道:“倒也谈不上甚么过节,只是周大人总理江南钱粮漕运十数载,施政往往便利于民而多征富户,我家主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业非但未有见增,反而削减了不少,这才……这才冀望使些小小手段将其挤走。”
景兰舟皱眉道:“你家主人若真有此念头,为何不去疏通那些当朝权贵,却要在一个身陷囹圄的废王身上花费心思?朱济熿犯的是叛逆不赦之罪,朝中还有谁敢替他办事?”彭守学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济熿虽被废为庶民,毕竟当了十多年的晋王,论辈分还是当今圣上的叔祖,他先前向我许诺,倒也不全是夸口。”
景兰舟忽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在何处遇见王林一行?”彭守学不敢隐瞒,老实答道:“彭某先前一直在山西打探消息,前日返回应天途中路经洧川县,在牛脾山撞见两队人马大打出手,一边是王林带头的数十名锦衣亲军,王大人曾数度到南京公干,因而彭某认得;另一头却只是位青袍老者孤身一人。我躲在暗处窥探,见那老者武功惊人,三两下间便将这群锦衣卫尽数制服,自称是……是受思过先生所托,前来教训王振手下走狗,痛斥王林等人不可再心怀歹意,妄图加害朝廷忠良亲眷。”说着偷偷打量了景兰舟一眼。
景兰舟笑道:“你放心,我这思过先生的徒弟货真价实,保证不假。你又怎知那老者是无为教的人?”彭守学微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彭某投入青鹞派之前,也曾在无为宫待过一段时日,见过这青袍老者一面,知他是教中的长老。彭某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后来离教转投了如今主人,无为宫也没对我多加为难。”
景兰舟心道:“这青衣老者十有八九便是骆师兄遇上的梅潜了。他与松竹二老齐名,想来三人武功亦是颉颃相当,难怪王林毫无招架之功。”笑道:“原来如此。于谦、周忱都是家师平日称道不已的名臣,他二人若有甚么三长两短,彭兄可得千万小心。家师近年来极少亲自出马,下手不知分寸。”
彭守学讪笑道:“是、是,在下一定回禀主人,决不敢有所造次。”心里暗暗叫苦:“于谦身陷天牢、朝不保夕,那是王振干的好事,与彭某何干?周忱巡抚江南近二十年,眼见九载秩满,调任致仕皆不足为奇,难道都算在我的头上?”却不敢说出口来。
景兰舟又道:“家师同翟掌门颇有交情,倘若传出去他门下弟子与罪藩勾结谗害忠臣,不免有损青鹞派的名声。只要阁下今后安分守己,这事便就这么算了,我也不再向家师另行上禀。”彭守学暗忖此事自己难以做主,但在顾东关赫赫威名之前,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忙道:“彭某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决不再走这些左道旁门的路子,这回的事便不必让顾老前辈知道了。”
景兰舟点头道:“我眼下正要去应天府,到时说不定会登门拜访你家主人,也见见沈万三的后人是何等样人物。”彭守学闻言一怔,道:“少侠旷世逸才,那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届时务请屈尊一访,我家主人也好略尽地主之谊。家主现居南京聚宝门旁的兰溪小筑,少侠到那儿一问便知。”景兰舟笑道:“好,若是得闲,定来讨一杯水酒喝。”彭守学朝他拱了拱手,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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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兰舟由凤阳继续往东南去,过了滁州,第三日上便到了应天。那金陵城北临大江,西倚石城之险,东连钟山之雄,龙蟠虎踞,山水环抱,实不愧为六朝古都、帝王之宅。自西晋五胡乱华,中原士族衣冠南渡、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定都建康伊始,金陵便一直是富庶兴盛、文人荟萃之地,且南朝千百年来未遭逢重大兵祸,远非北地战乱不断、烽火连绵可比。自朱元璋定都应天至朱棣北迁,应天府为明朝京师五十余年,城墙内外四围,周一百八十里,共有四十余门,巍峨壮丽、户口百万;城内商贾云集,楼肆林立,十里秦淮处处水阁斗艳、画舫争奇,一派歌舞升平之盛况,又有乌衣巷、桃叶渡、莫愁湖、白鹭洲、雨花台、清凉寺等风光名胜,真可谓一步一景,目不暇给。
景兰舟由上元门入了应天外郭,途经龙湾、狮子山,那是当年朱元璋大破陈友谅之所;又穿过钟阜门进到南京城内,但见路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比之凤阳更多出几分钟毓秀敏、人杰地灵之气。他牵骡缓步走在街市,心中盘算:“也不知栖霞山苏先生那边是何情形,不如先去彭守学所说沈家后人之处瞧瞧。”当下向南经过了钟鼓二楼,沿着洪武街一路走过国子监、朝天宫,皆是琳宫梵宇、碧瓦朱甍,掩不住的雄浑古朴;不多时到了秦淮河武宁桥,过桥沿河直走,但见两岸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白日里虽无晚间十里珠帘之盛景,却也自有一番幽致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