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昂贵的画描绘着一艘正在深蓝大海中航行的船, 船的样式并非大航海时代拥有高高船舷的多桅帆船, 更不是最近十几年少量制造的蒸汽船, 而是更加古老、宛如龙舟般低矮的维京船。它有着弯曲船首和怪异野蛮的船首像,浅浅的船身里坐着几个无忧无虑的人, 他们有的在桅杆上倒着攀爬,有的在拨弄着鲁特琴,有几个聚在一起张大嘴似乎在大笑……他们的共同点是丝毫不关心船的航向,没有一个人手里拿着船桨, 也没有一个人掌控着风帆, 似乎在他们眼中,辽阔的海洋和自家后院没什么区别。

一千多年前, 维京人就乘坐着这种小舟渡过汪洋大海,去到了欧洲很多地方。即使在大航海时代的多桅大帆船上,海员们也必须怀着九死一生的信念, 这种露天没有船舱的小舟常常倾覆, 让所有乘客都葬身大海。正因为如此, 在传统文化中, 维京船往往象征着鲁莽和勇气。

但画中乘坐船的人显然并非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们嬉笑怒骂, 画家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他们神态中异于常人的谵妄。

这是一艘“愚人船”。

在精神病院普及以前,欧洲常有流放疯人的传统, 他们把痴愚之人集中在一艘船上, 任他们随波逐流,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在不可捉摸的命运安排下,他们是自由的囚徒,也是通往绝望的旅客。

这幅画并未完成,还缺少很多细节的描绘。中世纪的画家不少人创作过类似题材,他们认为愚人船的乘客都是道德败坏之徒,构图上会凑齐象征贪婪、饕餮、淫|欲、懒惰、嫉妒、愤怒和傲慢的七个疯人,以这种暗喻警示世人。所以尽管它和精神病院是同类的题材,但愚人船属于“自古以来”,而且它的中心思想隐藏在滑稽可笑甚至有些欢乐的疯人中,没有人会觉得它阴森恐怖、令人不安。

更何况这幅画还使用了很多昂贵的青金石,艳丽的矢车菊蓝构成遍布整个画布的大海,即使只为了回本,那位画商也有必要让马利诺把它修饰完成,它现在被放在一架很久没有动过的旧画架上等待修饰,但不知道是马利诺太过于忙碌,这幅《愚人船》就一直在那,伦敦工厂昼夜向上空排放的烟雾让它表面落了一层薄灰,他却一笔也没动过。

“这是?”伊薇特问。

“《愚人船》,这也是斯通先生未完的画作。”莫里蒂小姐显然对油画题材也有些了解,她想起伊薇特买了那幅以精神病院为题材的《少女的解脱》,看样子或许偏好这种类型,于是热心地给她推销起来,“您知道的,青金石非常昂贵,这幅画不光具有艺术价值,您的访客但凡有基本的鉴赏能力,就该对如此大片奢华的群青色惊奇不已,看它已完工的部分,那漂亮的矢车菊蓝是多么纯净,绝对没有掺杂一丝便宜的普鲁士蓝。”

“为什么这幅画没有补完?就这样放着不是太浪费了吗?”

“……画商的想法总是和艺术家不同,赫斯特先生拒绝继续在这幅画上追加投资,他无法接受把青金石用在神祗和贵族以外‘无关紧要’的东西上。但马利诺是位追求真正艺术的人,他甚至退掉了半间屋子,只保留楼上的两层,打算自己贴钱完成它。”莫里蒂小姐说话的时候有些幽怨,或许她也不支持画家轻率的决定,“如果您愿意资助他青金石,我想他一定非常乐意尽快为您画完,只有马利诺是真正理解斯通先生的人,虽然赫斯特先生的委托其实让他的生活过的更加拮据,但他却非常热爱和投入这份工作,就连斯通先生的日记他都常常一遍又一遍地看。”

“等等,您是说已故的斯通先生?”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马利诺这样努力去复原别人的画,就算尽善尽美,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和名誉。”

“我能看看斯通先生的日记吗?”

“……嗯,没问题,但请您小心,马利诺很珍惜这本笔记,要是被弄脏弄皱了,他会生气的。”

莫里蒂小姐熟练地从一块当做静物背景的布后拿出一个旧笔记本,伊薇特接过来一看,这本来就已经够脏了,上面布满了油画颜料的污迹,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弄得更脏。

她小心翼翼把日记翻开,避免被颜料沾合在一起的书页不小心被自己撕破。略去之前一堆看起来像是文人相轻的抱怨,她翻到了距离自己穿越时间最近的一段。

1836年10月2日

【赫斯特终究只是个商人,他完全不懂艺术,但比起普通的庸人,他这样独断专横的半吊子对艺术的伤害更加严重,他企图控制我,让我按照他的要求画一些讨好贵族的肤浅之作、一些反映“理智与美德”的愚蠢玩意。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明白,艺术和理智没有任何关系,艺术是酒神的领域,具有神秘癫狂的形体,她并非光辉璀璨的理性之神阿波罗。如果一件作品无法抒发画家的激|情,那它还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吗?然而我却不得不考虑他的建议,达莲娜为我们的女儿请了家庭教师,如果我能保持现在的收入,或许以后她能够进入某些历史悠久的寄宿女校。】

1836年10月9日

【这几天我一直在构思我的新作品,即使睡梦中也无法安静,我喝了很多咖啡,还干掉了至少两打杜松子酒,让我如此魂牵梦绕的并非任何凡尘俗世的女郎,或许艺术之神在给我启迪,我决定创作一幅献给酒神的贡物,剩下就是选定题材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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