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群山之间。
宗广道人远远地眺望了一眼远天之色,随即踏山而行。
他的身旁,一位身形消瘦的阴翳道人身披灰袍,与宗广道人并肩同行。
仿佛是至交好友一般,可端看其神情气息,却毫无玄门修士的感觉,反而有一股幽冷之炁如影随形,便是偶然间散逸开来的气息,也显得繁复驳杂。
他更像是一个左道修士,又或者是旁门散修。
正此时,宗广道人略显轻松的声音从嶙峋的山间传出。
“张前辈,咱们俩这一路走来,听您言语,似是与吾宗相熟,可是在山门内,我却素来少有听闻前辈之名,这……”
话说到最后,宗广道人欲言又止,话音落时,只见那张前辈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僵硬的笑容来。
不笑还好,这一笑,愈发显得此人幽冷。
感应不到此人身上真切的修为境界,饶是如此,宗广道人的步伐都稍有些僵硬起来。
灰袍道人缓步而行,像是没有察觉到宗广道人的变化,裂开的嘴中发出金石摩擦般刺耳的笑声。
“相熟?不不不!此言差矣,我,或者是说我们,不过是躲在南疆的鬼,尘世间的孤魂野鬼哪敢说与玄门大教相熟!若非你手捧道公手书之信,老夫宁可躲着,也不会现身来见你,后生,这不是相熟,而是尤敬重道公三分罢了。”
这灰袍张道人开口,连声音也如笑声一般喑哑刺耳。
勉强的分辨着那尖锐声音之中的言语,宗广道人愣怔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明白此人口中的“道公”指的是谁。
恍然之间,宗广道人方才发觉,这张前辈的话里,既有着对自家祖师的敬重,却也有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埋怨。
埋怨?
“张前辈与吾家祖师有旧?”
听得此言,灰袍道人终于偏过头来,看了宗广道人一眼,随即大有深意的摇了摇头。
“有旧?你这么问,看来还是没明白,与老夫有旧的,不是玄门大教的开山祖师,而是元教宗师的关门弟子!”
这一回,宗广道人彻底的听明白了。
所谓圣教,不过是左道旁门的传承,古时称世外仙道,如今自称元教门徒。
闪瞬之间,他更是想到了自家祖师的跟脚——昔年左道宗师的关门弟子。
可正是因为想明白了,宗广道人反而心中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他们要去的,是昔年元道老真人学成之后,云游南疆所遇的阴煞淤积之地。
当年,在开宗立派之前,祖师仍旧和元教修士有联系么?
到底是甚么趋动着祖师,不去做南疆的孤魂野鬼?
到底是甚么让祖师决定,成为玄门大教的开山祖师?
可正是想到了这些,百般困惑涌上心头,宗广道人却一句话都没能问出来。
因果之间有大恐怖。
这些昔年的因果,便彻底埋葬在岁月之中好了。
旋即,两人只是闷头赶路,良久的沉默。
直到正午阳光最为猛烈的时候,瞧了眼身前斜长的身影,灰袍道人忽地开口问道。
“说起来……宗广是吧,还没曾问你,道公是因为甚么,要教你走这一趟?”
这会儿,张道人的声音低沉的都不怎么刺耳了。
他仿佛在很小心翼翼的等待着一个答案。
可对于宗广道人而言,这几乎是不需要思索的问题,所以张道人身上的变化,被他忽略过去了。
“来时祖师吩咐过,去那阴煞淤积之地,是为贫道师侄寻一份纯阴宝材,哦,前辈或许不知,我那师弟,便是吾宗当代首席道子。”
未及宗广道人继续解释甚么,便见张道人摆了摆手。
“不,我知道他。”
闻言,宗广道人一怔。
“前辈也知道元易?”
“嗯,他在两界山前做了件大事,许多元教的老鬼都听得了他的名字。”
闻言,宗广道人复又沉默了下去,不知该如何接话。
几乎闪瞬间,他想到了捣苍山巅,柳元正摇晃起的那一面铁血大旗。
古祭法,也是随着世外仙道一同埋葬在岁月里的东西。
灰袍道人的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了,喑哑的话语中,仿佛带着些探寻。
“你那师侄,如今在做甚么?要教你们这般兴师动众?”
闻言,宗广道人咧嘴笑笑。
“既然前辈知晓元易,便也该晓得他自开了一脉,走出了自己的道途,祖师亦看在眼里,这才要吾等长辈寻得宝材,助他一助,自从两界山回来之后,他便在闭关,前些时日宗门传信来的时候,据说已经破关而出了,整日里在山巅演练拳法,搬运气血,别的……到底没在眼前,也就不知道了。”
宗广道人说话间,张道人的脸上面露恍惚神色,猛然回转,遥望向岳霆仙山的方向。
直到话音落时,他那阴翳的脸上都瞧不出别的神情来。
只是恍惚之间,张道人像是重复着宗广道人的话一样呢喃着。
“自开一脉……”
再之后,张道人便没在言语一声了。
良久,良久。
道人脚步一顿,不知何时,分明是炎夏正午,一股幽冷阴寒之炁,已经将两人包裹。
他抬头一指。
“前面不远处,便是道公昔年云游之地了。”
说话时,灰袍道人那尖锐的声音,仿佛都是冰冷的。
……
炎夏,正午。
南疆的群山之间,却像是成了一群孤魂野鬼狂欢的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