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北漠的秋天来得很早。开封城东北的林泉之境还是葱茏蓊郁的景致,庆州城里却已飘落了第一片黄叶。
邵清在门槛处捡起一片落叶,进到州府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里,将叶子搁在案头,开始磨墨,写信。
他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苏颂,一封给叶柔,第三封给自己在开封城的病人——老乐师赵融。
前两封内容相仿,且文字洗练,不过是说,自己要从庆州城出发,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
第三封,则密密麻麻地写了秋冬时的药方,连熬药的火候和换方的间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取出自己的柳叶刀,复又执笔蘸墨,细细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阳刻处涂上墨,印在药方的空白处。
姚欢的刀被苗灵素收去、不知所终后,邵清在宣德楼献俘仪式外与姚欢告别时,曾想将自己手上的这把,再送给她。
终究觉得不妥,没有送出去。
现下有了另一个试探故人的用处,也是好的。
邵清看着这些信,出了会儿神。
原本,对于出征,他并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
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医值的黄昏时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时,却是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传出妇人们的痛哭声。
柴扉上飘着的白幡,触目惊心。
邵清叫住一个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问,那小儿道,这家的儿郎,在宋夏两军最近的一次交战中,马革裹尸了。
这是边关军镇常能见到的情形。早几年战况激烈时,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
邵清于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至少临行前,他应给自己在开封城公开的宋人师长,和隐秘的辽人伙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叶刀的病人,留个信。
待墨迹干透后,邵清揣上信去驿站。
晚霞里的人,常常是好看的。
何况是晚霞里的邵先生。
邵清离官衙还有百来步路,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小娘子,纷纷往他怀里塞物件。
其中一位略年长些的,语速飞快道:“这些都是吉物,请公子随军出征时带上。”
言罢,领着同伴们,嬉笑着跑了。
邵清低头细看,有绣着青竹纹样的荷包,有个雕刻着“平安”二字的彩色鹅卵石,甚至还有颗穿了红丝绳的狼牙。
邵清觉得有趣,不由抬起头,望着那些步履轻盈、蹦跳远去的窈窕背影。
曾经,姚娘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吧。
来到庆州后,邵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常踽踽独行。
但独行并不必然与孤寂的情绪挂钩。
相反,他感到舒坦,宁和,甚至一点点欢喜。
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过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过的风景。
驰骋的想象,带来奇妙的依傍滋味。
这已经足够,足够令他不会因无法写一封给她的私信,而怀有遗憾。
邵清踏进府衙,正要去寻邮驿房,却见已经伤愈的章捷副将徐业,自议事堂走过来。
“他娘的,夏人往西边插过去了,刘仲武父子那对怂货,定是挡不住。章经略要吾军改道,西行驰援泾原路。”徐业告诉邵清。
因被这朝廷来的祇应郎中救回一命,徐业对邵清颇为感激,遂又吩咐后头跟着的亲兵道:“去取一件狼毫坎肩来给邵先生,泾原那个鬼地方,一入秋,夜里就冷得像冰窖。”
邵清俯身谢过。
……
千里之外的开封城。
也是一个夕阳明处暮云重的向晚时分。
苏颂看完邵清从边关寄来的信后,出门坐上牛车,往城南的汴河方向走。
他今日,要去汴河边的“浮屋夜市”,给老友沈括的后人捧捧场。
七月流火的季节刚刚到来,天气刚刚转得凉爽一些,汴河上靠近州桥的一长段,就陆陆续续地搭出不少架在河面上的“浮屋”。
真宗仁宗年间,汴河边曾有短垣护栏,以防往来的车马行人因拥挤或马匹受惊而跌落汴河。只是,这京城里做餐饮行业的气氛实在太好,渐渐有沿河居住的人家凿开护栏,擅自修建吊脚楼式的酒肆茶屋,时人称为“浮屋”。
到了元祐年间,朝廷终于出手,强制拆迁了几处临河浮屋聚居地,命河清兵丁重新修筑短垣。
但朝廷也不是死脑筋。每到夏秋之交、气候相当宜人的季节,朝廷便由开封府出面,暂时拆除特定河段的短垣,出资修建统一具备火灶、厅堂和包厢的“浮屋”,再外包给开封饭食行会,招租给财大气粗的酒楼商户,好比是给财政创收了。
夜风徐徐、柳枝摇曳下,一座座灯烛莹照、流光溢彩的浮屋,仿若一颗颗明珠,点缀着东京城里最为热闹的一段汴河。
浆声灯影,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琴歌婉转,嬉笑怒骂……浮华人间的千姿百态,都展现在了大宋东京城的浮屋长廊中。
官办“浮屋”,每日租金高达五到十贯。而来租赁、开市的饭食商户们,在里头售卖的菜肴酒水并不会涨价许多。
他们出了这么高的租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靠这几天的营业额发一笔大财,更多地是出于推广自家新出的招牌菜、或者回馈本店名流权贵vip客户的考虑。
故而,从七月末开到重阳节的“浮屋夜市”,各家正店皆是趋之若鹜。到后来,行会只好采取分日、排期出租法,便是矾楼、遇仙楼、风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