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一本正经地说道:“恩,梳得不错。”
夸是夸了,却也不见赏,一副眼巴巴地等着她自动消失的样子,哪有这样的主子?
采棠腹诽着退了下去。
此时住宿的地方已经差不多安排妥当了,于是谢琰带着萩娘下了马车,向着寺庙内走去。
谢家的家奴都只以为萩娘是谢琰的婢女,虽然有些眼生,但是见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家二郎身后,自然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
此时谢家的主子们都聚集在了侧殿内,女眷们则由谢安嫡妻刘氏带着在后殿内安歇。
士族南迁尚未有多久,因此这座离建康并不远的栖霞山还不曾十分出名,连带的,山脚下的寺庙也并不华丽,看起来十分破败,只是勉强算作有屋檐遮风挡雨罢了。然而,虽然是举族逃难似得出门在外,还是住在粗陋的寺庙内,谢家众人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慌乱局促,小辈们三三两两地围着火盆,坐在谢安的身边。
谢安出任宰相有十六年了,然而谢家的子孙却不繁盛,谢安本人的兄弟姐妹大多已经去世,唯一在世的是他的弟弟谢石,谢石正在朝中任尚书令,东晋官制里,这是个没什么实权,但十分富贵闲散的美差。由于谢石已经和谢安分府而过,因此这这次谢安北伐并没有带上谢石一家。
谢安的长子谢瑶早逝,他的嫡子谢澹已然有十四岁了,谢澹的相貌继承了谢家一贯出众的美貌,许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吧,他的性格和谢安十分相似,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他自小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谢安,举止动作都不自觉地模仿着他,此时他也跪坐在谢安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拨弄着七弦琴,虽然他年纪尚小,断断续续地不能成曲,但那从容自在的姿态,却有着嵇康阮籍这些大音乐家的风范。
屋里还有两个谢家子侄,十五岁的谢裕和他的胞弟谢述正出神地看着谢澹弹奏,他们的父亲谢允当年曾任宣城内史,却是没活过三十就死了。当时的士族爱服用寒食散,这种散剂在两晋非常流行,相当于现在的毒品一样,服用它是士族高贵身份的象征。显然这也是为何当时的名士都早死的原因之一,寒食散的学名叫“五石散”,是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制成的,从这化学成分就知道这东西吃下去多数是消化不了,会造成慢性中毒损伤身体。
虽然也是由谢安教养长大的,可谢裕的志趣却不似谢安,而更像他的叔父谢玄,他喜好武艺,爱读兵法韬略,也算是谢家难得的将才。
谢琰走进了偏殿,恭恭敬敬地给父亲请安,又坐在了谢澹身边,欣慰地夸奖他道:”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父亲在调弦,不想这琴却是在你手中,琴音最能显人心,你胸襟之宽广真是不输于父亲。“
谢澹被他夸得脸都泛红了,他毕竟年纪还小,又是在亲人身边,因此他欢喜的神情完全显露了出来,又很不好意思地把琴递给了谢琰,说道:“叔父又在取笑儿了,还是您来弹奏一曲吧。”他悄悄地说道:“祖父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好呢。”
谢琰接过这把自己父亲最爱的古琴,据说这是司马相如当年弹过“凤求凰”的名琴“绿绮”,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音色宁静悠远,飘渺如无。
他侧头想了想,试了几下音便开始弹奏,弹的是最普通的,几乎是每个琴师都会弹的时下名曲《高山流水》,前调起音优雅,韵味绵长,旋律不断盘旋而上,如让人身临其境般,仿若是自己正从山脚缓缓仰望,又如化身为飞鸟,穿行在云间山峦起伏处,忽高忽低,有感于那高山之巍巍然;而后曲风一转,后调清新灵动,跳脱急促,如汨汨无休悠悠漾漾的山泉,而自己仿佛就站在这水边,想用手去留住这无情堪悲的流水,只是花落明年依旧开,流水一去无转回,那怅然又喜悦的感觉。
谢琰本就欲将山水之乐寓于其中,一曲奏毕,闻者皆心有感慨,一时众人默默无语。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谢安正是那生来聪慧,又心存仁厚的品格,自然是十分喜爱此曲,他本是豁达之人,只是见谢家颇有点落魄的样子,有些失落。这一下,被自己的儿子一开导,不由得失笑自嘲道:“琰儿,我竟也有作茧自缚的时候。”
谢安取过谢琰手中的琴,一模一样地弹起了这一曲《高山流水》,只是那山更高,水更远,曲由心生,美妙的琴声中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自是因为他已经放下了这些俗事的纷扰,真正静下心来的缘故。
谢琰见自己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常态,自是高兴,他微笑的样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飘渺,谢澹和其他谢家的孩子都很开怀,一家人在困境中悠然自得的样子,连随侍的家奴看到了都不由得十分心安。这些谢家的男子真称得上是“芝兰玉树”呀。
谢安曲罢,对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温情一笑,却发现明灭的火光下,照出谢琰身后那个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面庞。他侧目许久,不由得开口问道:“琰儿,你……”只是周围家奴众多,还有不懂事的孩子,因此他并没有继续询问,只是对着谢琰微微点头,示意他一会再说。
萩娘是第一次听到谢琰的琴音,虽然之前曾听说过他那些“美风姿,才兼辩博”的风评,却总以为是因为谢安的缘故,世人多是故意奉承赞誉于他。这时她亲身领略了他的琴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