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手皮上不断地渗出,慢慢地染红了手套,像殷红的酱油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生成、弥漫,腥味直冲鼻尖。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有血腥味的人了。整个的寒假,每天都和父亲一起去吃百家饭,都接触砖头、砂浆。那时后才觉得,我的生活与砖头在一起,我的命运与砖头联系到了一块。也好,这个年纪,能够为家里省几顿饭,省饭就是省钱,省钱就是赚钱,能够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这本来是男人的责任,我算半个男人,这样想就觉得搬砖头就有了非常了不起的意义。我与父亲相比更幸运,幸运在年轻。晚上,母亲帮助我收拾好一切后,含着眼泪走离了我房间,我坐在床上,看着被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觉得有两点极为欣慰:一是时间:一个晚上,近十个钟点时间,雨露、天气、空气,不管是炙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霜降,我的手指的皮肉就得到全面的恢复,自然的力量充满整个宇宙,力量也来到我的手上。二是身体。人啊,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人的皮肉强大的再生能力无法想象,它可以抚平创伤,而抚平的速度和程度,取决于年龄,取决于身体。时间和身体能够战胜砖头给予的一切艰难。
矮狗头后来做了半个师傅,我们两人在一起砌墙时,曾经就砖头与人生进行过热烈的讨论。很显然,他已经没有那种兴奋与展望,也没有那种失望与沮丧,只剩下平静、安宁,还有本分。他说,整个的人天天与砖头打交道,脑子里有砖头,心里也有了砖头,心底里不再有一种绞心的疼痛涌起、蠕动,甚至爆发。只是到了晚上,感觉有一样东西不断地在他的灵魂里痉挛,像野兽一样地奔跑,撕咬。每晚要出汗,出汗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心里横亘的就是一块砖头。事实上,对于我来说,即使一块砖头,开始占据我想法的也是理想,也是成功,也是伟大,比如做一个家家户户要请的师傅,做一个技术五级工,做个同行景仰膜拜的专家等等,这些其实也是我天天与砖头打交道冒出来的念想,也是我内心曾经眺望的远方的那个美妙的顶峰,也是我父亲未能达到的境界。只是在具体的砌墙过程中,被人不断的指点,不断的吆喝,不断的指正的过程中,念想在不断地削弱。我感觉这与读书一样,什么都不是你想象,站在长凳上砌墙,就像我站在不知边沿、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上,埋没与死亡成了必然,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这砌墙的队伍中,我是一块有用的砖头,还是一块无用的砖头。
后来,手的皮厚了,再也不会破皮、出血,它木然了,知觉在慢慢失去,握砖头就像握一块冰砖那样轻巧、省力,受伤结茧的手指终于爆发出一种巨大的能耐,什么都不会击穿它了。我不喊疼痛,不喊累了,因为我深知喊叫是一种软弱与乞求。每天砌墙,真真切切地看见:无数的砖头,不管是整块的,还是半块的,还是成了三角、菱形、圆柱形的,当它们与砂浆、水泥、石灰、泥浆、钢筋、木板、瓦片,混合、掺杂,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必然会在一座座农民的新房里变成了高度、宽度、长度、厚度,可以挡风遮雨。砖头是泥做的,淬火后就有了石头一样的外壳,有了流水一样的团结,有了人类一样的坚硬。拿在手里,往墙上按去时,心里横添一种敬畏、敬仰之情,光阴里开始感受到渺小、平凡、卑微的有用之处来。与此觉得,不少人一生的努力也逃不开砖头的命运。我又一次想到母亲,想到老师,其实,她们之间的差距就是放在哪个地方,很微妙、很现实,很像我目前的处境,而对处境的处置,砖头比我们想得更随和、更坦然、更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