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香,忍冬氤氲。
吕丁在李恪家新安的淋浴房中洗漱一新,刮了面,盘了髻,褪了那身脏兮兮的破皮坎肩,转而换上簇新的玄色深衣。这一番利落的打扮,当即让那个引领千骑的草原猛男摇身一变,重变回了原本憨态可掬的中原肥宅。
他手捧着竹杯,陶醉地嗅了一口茶香,摒着息摇头:“中原乃物华天宝之地,与恪君处相比,却显得粗鄙穷憨。恪君啊,每每身在君舍,我便感头晕、目眩、心旷、神怡,宛若如临仙府一般!”
“你这恭维可不在时令。”李恪摇头轻笑,“忍冬本不是当季的茶,奈何昨日……算了,你一行五月,想来多日未见素淡,今日接风我便不摆宴了,干花作茗,苜蓿佐韭,让你能痛快饱食一场绿菜。”
吕丁听得大喜过往,哈一口气,也不顾茶水滚烫,呲着牙便往嘴巴里灌。
他喝茶的方式可比牛饮,是举起茶杯满口满口地倒,然后哈着气,咽下热水,滤出那些碎花残果,嚼巴着,硬是半点茶渣不留。
李恪忍不住规劝道:“只饮便好,不管是茶多酚还是维生素,大半都在水里,不需嚼花的……”
“无妨无妨!”吕丁咽下花瓣,抬袖抹嘴,“恪君,你方才说苜蓿,可是从我处取走的那些草原野菜?”
“丁君正解。”
“可那不是马嚼的吗?”
看着他无辜又委屈的胖脸,李恪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丁君,观你一路,似是没有看上去这般风光吧?”
“谁说不是呢。”吕丁叹了口气,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断断续续,讲起一场险象环生的草原之旅,“恪君,此次北行,我险些便回不来了……”
五个月前,志得意满的吕丁北出雁门,随行车队浩浩荡荡,车马百乘,随从百余,皆满载着财货,整只队伍从头至尾,足有一里之长。
他的目的是前往燕然山脉,寻找一个名叫海日特米尼的地方。
燕然山脉是草原南部最大的山脉,巍巍群山高耸绵延,山势自西向东,如巨龙横卧,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刻薄寒流。又分出两条支脉,东浚稽山和西浚稽山,两条湍流,匈奴水和姑且水。
两山两水北起南行,如龙爪,似环臂,其间零散分布着四座小小的冬原,自西向东,名曰莫伊,乌拉达,屠青和范夫人。
她们是四位活在匈奴人传说当中的绝世美人,每个人都做过长生天的阏氏,地位就如同华夏的娥皇女英。
而这四座冬原的总称就是海日特米尼,我的爱人,匈奴的发祥之地。
传说中,匈奴的先民在灭族之际受到长生天的指引,循着匈奴河找到这些冬原,熬过寒冬,自此才立足草原,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成长为如今这般强大的民族。
海日特米尼,是匈奴人心中的圣地。
在悠长的岁月中,这几座冬原就如母亲般抚育着匈奴人,一个个部落在这里发展壮大,自立北迁,而空出的草场不需两年,便会迎来新的部落,新的牧民。
哪怕这里毗邻秦地,哪怕这里草场狭小,哪怕这里距离云中军塞不过两百余里,强大的秦军只需一轮急行,便会如天兵骤降,给予他们毁灭性的打击,这种传统也从未中断。
可笑的是,在大秦眼中,这些控弦不过千的小部族从来都算不上威胁,反倒是机敏的商人,却从这种朝圣般的迁徙轨迹当中看到了商机。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秦商冬狩的主要方向。
大秦商人前往海日特米尼有一条固定的商路,自雁门出塞,沿着燕然山脉一路西行,扫荡过连串冬原,再从极西之地的莫伊原回转向南,从云中入关,犒劳边军,回归秦地。
吕丁选择的,也是这条所谓稳妥的道路。
进入草原之后,他先是在临近长城的某个小部落里聘请了草原向导,之后调转马头,在皑皑白雪中取道西向,不两日,便看到雄伟的燕然山脉。
可他最终也没能找到海日特米尼……
第三天,吕丁遇上了一支马匪队伍。
那队人马大约三四十人,掌弓挂剑,衣衫褴褛,他们踩着滚滚的烟尘,从燕然山脉之北呼啸而出,一轮飞射,便将吕丁的随从射倒了十余。
重金雇佣的向导吓破了胆,丢下车队,打马欲逃,结果却引起了匪首的注意,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吕丁当即决定投降。
受伤的随从被毫无怜悯地杀死,而他和幸存的人,以及那浩浩荡荡的车队,上百驽马,满车财货都成了马匪们的战利品。
吕丁被绑缚着双手,栓在马后押向了草原深处,这一走便是十余日。
冬日的草原风景如画,然而无论是陌生的草原,还是暴虐的匪徒,都让他的心越来越陷入绝望。
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马匪们以虐杀为乐,每到休憩,便要挑选三五精壮解开绳索,让他们逃,马匪们会在他们跑出视野之后开始追赶,用弓箭,用套索,用短剑,像捕猎一样把他们抓回来,绑在飞驰的战马上巡游炫耀,直至马后的猎物死亡。
侥幸的是,或许是觉得猎杀他缺乏挑战,身材肥硕的吕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挑选,这才等来了转机。
某日深夜,另一窝马匪袭击了马匪的驻地!
吕丁记得那夜无月,空旷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夜风如刀,杀声震天。
他摸索着和幸存的随从们聚成一堆,哆嗦着等待命运的宣判,结果命运却跟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