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休息后,那位从市里始终陪伴众人而至的接待人员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早
已拟订好的分配名单,开始宣读起来,他和其他四名年纪相仿的下乡青年被分配
到了山脚下的「九仙生产队」。
从此,他和生产队里其他的青壮年男女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每天在烈日下
都要干上10多小时的活,一个星期下来男的胳膊和肩头,都像蛇蜕皮一样蜕了一
层皮,女的虽然长衣长裤,但脸上都晒烤的火辣辣的,连早晨起床洗脸也不敢用
毛巾去擦,虽然手中的血泡干瘪后成了老茧,但一个个都累得腰酸背痛,晚上睡
在床上也不能翻身。
起初的一个多月里,每天晚上孙德富筋疲力尽躺在床上翻不动身体的时候,
望着窗外黑黑的夜空或是照进室内明亮的空洞月光,心中不免充满了感慨,他的
父亲因为「革命」进牛棚,他的母亲因为「革命」穿臭鞋,曾经的革命者如今成
了被革命者,现在连他自己都得遵照母亲的安排下乡做工,这是个什幺世道,他
未来的路又在何方?
当你对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要幺因为钻牛角尖疯掉,要幺承认自
己没办法回答问题,对于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其实还有第三种办法,那就是劳动,
半年间他生了两场大病,总算是闯过了劳动这一关,每天的日子都是复始繁重的
枯燥作业与劳动,他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本身也就
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当然了,这时候的农场也沉浸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之中,农场
知青们组成的赤卫兵很快便粉墨登场,他们手里拿着红宝书,张口闭口伟大领袖,
抄家,批斗,整人,游行,无恶不作,身为「黑五类」的孙德富自然是被这「神
圣」的「殊荣」拒之门外的,不过他倒是很庆幸自己不需要加入这支「革命的队
伍」。
亲眼看着与他一同被分配到「九仙山生产队」出身良好的四名工友一个个臂
戴红卫兵袖章,手执红白两头水火大棒,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想到了高
中时读过的罗马史,那些守在伟大的恺撒身前,手执大棒的法西斯们耀武扬威的
丑恶嘴脸,还有他们身后那位罗马最伟大领袖的悲惨死法,倒也释然了不少。
可笑的是,他这个没有资格佩戴红袖章横扫「四旧」冲锋陷阵的「黑五类」,
却还有荡涤污垢的义务。
赤党九大召开前,他竟然也被赤卫兵提溜着「革命」了
一阵子。
当赤卫兵们去总场参加全场的扫四旧运动时,全农场的「黑五类被分配用白
石灰水来粉刷房屋的墙壁,好让那些赤卫兵归来之时用红漆在墙壁上写上一条条
鲜红的猫主席语录和革命标语,如」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红卫兵运动万岁「等口号。
而他这个劳动积极,工分第一,乐于助人,大义灭亲的「可教子女典型」,
「黑五类」中的良好分子,则被生产队副队长安排用梯子爬到农场附近一个寺庙
的屋梁上去铲除梁柱上充满「封建糟粕」的木刻版画与彩绘,也就是在那里,他
第一次见到了老政委。
因为那里过去是一座尼姑庵,是佛教徒们烧香拜佛的场所,屋梁上雕刻的都
是佛经上的典故,平心而论,他是不愿毁掉它们的,但他不「革命」,就会有人
革他的命,所以他别无选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斧头就砍,拿起砍刀就刮,因
为用力过猛,他差点一脚落空摔下来,关键时刻老政委为他扶稳木梯,鼻梁上的
眼睛替他摔得粉碎,他自己则保住了一条命。
从木梯上下来,孙德富第一次见老政委时他完全没没认出来老政委,还一个
劲地感谢那个那个戴着雷锋帽,脸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老政委笑笑亮明自己的
身份,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并把自己戴着的眼镜送给他,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
对他说:「孩子,破旧没错,但没有旧,也就没有新了,革命的热情要有,革命
的头脑也要有。
」
赤党九大后,「革命」的浪潮更盛,有天上午,生产队召开了全体工人干部
家属大会,责令人人回到房间,将自己桌上和箱子里所藏的书籍一起搬放到会议
室的大桌上一一进行检查。
除猫主席着作和部分革命书籍,其它的书籍统统堆放
在一起焚之一炬。
孙德富不舍得交出从家中带来的古典名着《三国演义》与《红
楼梦》而被赤卫兵翻箱倒柜仔细搜查一番。
甚至连平时与母亲的通信信件也翻出
一一过目,看有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内容。
孙德富终究还是让那些「革命小将」们失望了,《三国演义》与《红楼梦》
没找到,信里全是猫主席语录,赤卫兵气急败坏地揪他出来站在烈日下进行批斗,
他该「认罪」就「认罪」,这些小将们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做罢。
这个主意可不是他这个当年才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想出来的,他的《三国
演义》与《红楼梦》也没有藏在他的房间,让那些满心「革命」的赤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