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农代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很好,见人总是笑。对我这事儿,他没发表言论。但他依然是笑着说:“啥事儿都别着急,好好说,没啥大不了。”
我知道跟他说也没用,同时我也知道,即便跟他在这儿闲说,不定哪句话掉地下,让保管拾住,我就被动了。因而我不吭声,只听他说。谁知他翻来倒去就是一句话:“忍一忍啥事儿都会过去的。”这话等于没说。死了啥事儿也都没了。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还是不吭声。我已横下心。说到底,我今天就是要去保管家吃饭。如果他敢不让我吃,我一定让他吃不成饭。我还一定会要他好看,即便打架流血也都是扯淡。
大概是怄的时间太长,保管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我万没料到他会用提问的方式这样问我:“你觉得,你是应该到我家吃,还是你可怜,我可怜你,让你去我家吃饭?”
我当即就恼了,立马反驳:“废话!知识青年下乡可怜啥?你说。知识青年下乡有啥可怜?今天你先把这知识青年下乡可怜不可怜这事儿给说清楚了。你说不清楚,我可是要反映到公社。到那时,可够你喝一壶。”显然,上纲上线这“一套”,这“炮弹”还是很有效。他怯了。哼哼咛咛说:“我是说,我不让你去我家吃饭又该咋着。”
我当即断喝:“你不让我去你家吃饭还行呢!你不让我去你家吃饭,你也吃不成!不信咱们试试看!”说着用我手里的筷子敲起我手里搪瓷碗,吆喝起来:“都来看,都来看,保管扣我粮食,不让我去他家吃饭,小气鬼,丢人了,丢死人了!”顿时闹腾起来。
恰好下工的社员都到了沟口,还有别队的,听得吵喝,哪有不看笑话的?听说是这事儿,也都议论起来。我们沟里的,有人说:“别生气了,去我家吃饭吧。”也有过来拉我让我跟他们回家走的。我执意不走,就是要跟保管过不去。保管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大概是不想让别队人看笑话,扭头就朝沟里走。我敲着碗跟在他身后。到我们知青院门口,他不走了。扭头对我说:“你去会计那儿开个条,见条给你发粮食。”
我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开条是出库。我这不是出库,我这是我的粮食在你的库里存着呢,不用开条子,单过你手我认账,那也就行了,我早就知道了。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开张出库单,你就能把我的粮食给贪污了。”
保管没啥说,脸面涨通红,好像下了多大勇气,说:“你去拿东西,我给你发粮食,”
我去拿条面袋子,他说:“袋子太大了,拿个盆子就行了。”
我知道这是折腾我,我把袋子放窑里,拿着我的碗,掂上我的搪瓷洗脸盆,敲着脸盆又敲碗:“保管折腾人,保管折腾人了!”绕着保管吆喝敲起来。人们也都看着笑。当时我很想让保管动手。如果他动手,我就能拿砖头砸他头。
幸亏保管脾气好,躲过这一灾:转眼他伯出现了。他伯是明白人,拉住我,径直就朝保管家走。他跟保管一个院,单辟一间房,单占一孔窑。拉我要到他的房间去。我死不去,我要坐到保管新房里。“好、好、好。”那人会弄事儿,笑着送我到保管的新房里。扶我坐下,说:“我去给你端吃的。”
不一会儿,端来了:一碗面条,三个花卷。他伯说:“面条还有,馍也有,吃完再去端。”
既然吃了,那就给你吃完。又端一碗面条,三个花卷。花卷不吃了,又端来的面条要喝完。保管没吃饭,坐在旁边看我吃。这时我俩都已消了气。我觉得委屈。我说:“我下到沟里是干啥的?我也犯不着来你家闹着要吃饭。”
他说:“保管也是老百姓。保管也犯不着扣别人的粮食去。队下二百口人,节省下来的,又有几两能吃到我保管嘴里?这不是队里决议嘛,为队下,也不是为我自己”。
这样说,我倒觉得他说的还有理。我从心里说:“你保管是好人,你保管还义气,你没出卖那俩人。”
保管还说:“你年纪轻轻的,不会有这心计。是谁给你出这主意?”他猜了几个人。我说都不是。我说这主意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说我要是能想出来这主意,那可是了不起。我说:“我也只是为吃饭。我也不是故意跟你打别,折腾你。”
他苦着脸,笑了笑说:“今天这事儿不是我伯插手,还真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