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柏生定定地瞅着她,好半天,长叹一声。
跟这个孩子吵架,永远都没办法吵出火气来。想从这孩子处获得安慰,也几乎是很难的一件事。
她总是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无动于衷地将道理剖白给你看,拐弯抹角地戳你的痛处、痒处,让你光忙着疗伤挠痒而顾不上捕捉下绊子、抽冷子的人。
天赋于她具有魔力的笃定与冷静,那种超乎年龄的气质,往往能够如疾雨吞没嚣尘,如高山对立乾坤。
在你不由自主地惊诧或者好奇的瞬间,其实你已不知觉地将这个人铭记在心,并深受其蛊惑。
她能够给与你最幽深的冷冽的同时,又投给你泽被苍生的灿烂阳光;在让你意识到自身如飘蓬无所着落的同时,又指给了你一方可以栖息的土壤。
都说这孩子话少,只有在意她的人才知道,话少不等于痴傻呆板。
“当初乍听到你的那些话,感觉还挺振奋的。只是过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希望渺茫。至少,有生之年是见不到那种结果了……”
“时弊论”虽然句句在理,鼓舞人心,但是,若主宰全局的上位者不以为然、拿不出实际的行动来,他们这些草民就只能继续活在自欺欺人的憧憬里。
所以,“时弊论”在坊间再火,也不过是为怀才不遇的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发泄诸多不满的话题而已。
若萤笑而不语。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成为能够力挽狂澜的时代领袖。不说做英雄危险又孤独,以她这样的出身、这幅一巴掌能翻三个跟斗的弱质,想要颠倒乾坤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她有梦想,但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好像赚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她做那篇“时弊论”初衷,就是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号。
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哪朝哪代都这样,但凡是个人,就会有这样的念头。
不然,那些书生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
就说她家吧。她娘就很为自己的“名气”引以为豪,因为在赶集的时候,可以不带钱出去买东西。
为什么?就冲着“钟三娘”这个名号,冲着“义妇”这份荣誉,冲着那张脸,人家根本不怕你赊欠,也不相信你会赖账。
这就是“名”的用处。
在若萤看来,黄柏生就缺少了这份意识。无力改变现状,又不肯俯首认命;既没有另辟蹊径的胆量,也没有绝境反击的勇气,就这么一天天混着,喝喝小酒,发发牢骚,搬搬是非。
跟这种人谈论“名利”,基本上是得不到任何启发的。他们太过于纠结,太过于追求安稳,太过于瞻前顾后。这就必然导致他们畏首畏尾、画地为牢。
对这种人,若萤一向懒得浪费唇舌去解释、鼓动。
“听说你最近跟钟家几位爷走得很近?”
三天两头给请去吃酒,算是一拍即合呢,还是相互利用?
一提起吃酒,黄柏生的眼睛就亮了:“人家有心请,不去总是不好的。你放心,我还没傻到给人牵着鼻子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请我,不过是为了撑门面罢了。好歹我也是大地方下来的。”
“撑门面?这么说,你见过那位永丰仓的副使了?怎么样,还谈得来么?”
黄柏生笑了,有些得意:“有清圣浊贤调和着,还有什么不能谈的?我跟你说,你们钟家的那几位爷,在场面上还真是有一套。我以前瞅着你家大爷成天无所事事,觉得钟家迟早有一天要给他坐吃山空。结果,见过几次后才发现,原来那竟是个极其有心眼儿的。不说别的,就说跟永丰仓的那位,吕梁吕副使,那叫一个贴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姓吕的是他亲爹。”
说到这里,叹口气,由衷道:“老话说的好,干得好不如干得巧。就算你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没关系,只要有关系,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大老爷看上去那么不济事儿,好像没主心骨似的,场面上却完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说的做的,就跟掏心窝子似的,叫人感动得要命。我看大爷,比大老爷还灵活。……”
“你最好心里有点数,别给人带进坑里。”若萤冷冷道,“凡是被他们惦记上的,就没什么好事儿。”
“能有什么灾难?”黄柏生不大服气,“又不是我自己找上门去的。是他们非要请。”
“最好你能坚持住你的立场。”若萤拎着包好的蚊香经过他面前,目光幽幽盯着他,“他们为什么对你好?要看病,人家有专用的李棠李医生。惠民药局开在他们的地盘上,你知道抢了李棠多少生意?你也知道李棠跟他们一个头地交好,李棠能不跟他们哭诉?他们为什么对吕梁卑躬屈膝?吕梁是干什么的?手里握着北方运河最大的粮仓。——你对官仓了解有多少?”
一连串的质问迫得黄柏生呼吸不畅、心跳加快。
“我、我管它那么多!跟我又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是的,没有猫腻。将来有一天被请上公堂,最好你也能这么据理力争,相信钟家和吕梁一定喜欢死你了。”
黄柏生忽地坐直了身子,脸色发白:“你吓我!你个熊孩子,就知道小题大做吓唬人!”
顿了一下,缓口气,道:“说得跟真的似的!我是不清楚官仓的那些道道,你知道?你怎么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