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时才八岁多一点，身为长姐的采薇却也晓得父亲的苦衷的，她一个女孩子，在那样一个贫苦的让人同情叹息的家庭里，着实是个不小的累赘。只是这样多年，采薇的梦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穿着蓝花衣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府邸下，仰着头拉着父亲的衣角欢喜地问她父亲道：“爹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那男人笑容安然，掩去脸上的沉重和灰茫，蹲下身拉着女孩的手说：“等你玩够了，我再接你回去。只是你要好好听姑父姑母的话，不要想家，我很快就来接你。”
时光匆促，春去秋来，当年稚气的孩童已成长为快要嫁作人妇的大姑娘了，然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姑母告诉她说，白家早已不在江北，至于搬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曾晓得。只是如今你要记得，你是梁家驹的女儿，是我们梁家的大小姐，从前的事，一个字再也提不得。
梁采薇出嫁前夜，景州城里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青石板铺成的院落过道上，梁采薇一袭火红的嫁衣，恰与门外的白雪形成了两道风景。她头戴凤冠，珠帘遮住了她的脸庞，隐约可以从珠帘的缝隙中看出，打扮过后的采薇已全然是副新娘子的模样，略显成熟，多了分小女人的妩媚。只是那双杏眼依旧澄澈如水，不掺杂任何世俗凡污，明亮亮的，笑起来便眯成了两道月牙。这样可爱的姑娘，任谁见了都喜欢，也多亏她如今是梁家的小姐，否则这样皎好的容貌落在她过去那的小山村里，顶多也是能嫁个乡绅或地主的某一房小妾。哪里还有如今嫁到顾府的福气？
梁太太站在采薇跟前，眉眼温和，嘴边凝着芙蓉般淡淡的笑意。她的手抚过采薇的乌发，欣慰对着镜中的采薇说道：“顾家公子是我和老爷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好夫婿，顾老爷和咱们梁家的交情也一向很深，你嫁到他们家去，我很放心。”
梁采薇颔首应道：“父亲母亲的好，采薇记得。”又侧首有些叹息地对梁太太说道：“只是以后不能再侍奉双亲直到终老，实在不孝。”
梁太太听罢温润一笑，欣慰似地拍了拍采薇的手，温声道：“有你这句话，我很是安慰。你且放心，嫁到婆家去只管恪守着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切不可娇纵无理，丢了咱们梁家的脸面。”
梁采薇微微一笑，抬起纯澈的眼眸柔声道：“母亲放心，我虽在家不大懂事，却还是明事理的，我的性子，你们素来也是清楚的。”
梁太太轻叹一口气，将采薇头上的珠钗一件一件缓缓拿下，一手握紧了采薇如瀑布般及腰的长发，一手执起桃木梳，静然道：“女儿出嫁时，做娘的是要给她梳头的。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待到天明时，东方的天边竟亮起一丝明黄色的微光。梁采薇一夜未睡，困意连绵，倒是身边的丫鬟秀秀还算清醒，悄声唤道：“小姐，该醒醒了，时辰快到了。”
梁采薇轻哼一声，揉了揉眼，阳光从淡白的窗户纸上穿过，洒在她的脸上。增添了分明媚。秀秀拿起胭脂给采薇补了补脸上的妆，巧声笑道：“雪后初晴，是好兆头。想来那顾家公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小姐以后的日子啊，一定是和和美美的。”
也不知是胭脂的缘故，还是害了羞，梁采薇的脸一阵发热，浅浅扬起嘴角一笑，安然回道：“他若是喜欢我，我便把我这一生所有的福气所有的情意都赠予他，即便未曾相识，做他的娘子，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若是不喜欢我，我也愿把我一生所有的福气给他，因为为人妻，这是我的本分。可那绵绵的情意，我哪怕是守着它孤独终老，也不愿施舍给他半分的。”
秀秀面上略有嫌弃，呸呸呸了三声道：“大好的日子，小姐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么？”
梁采薇瞧着秀秀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从白家到梁家，从梁家到顾家，她仿佛是一片没有根的落叶，随风游荡。这些年来，没有感动，没有爱意，只冰冷地活着，像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该笑的时候笑，该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所措，唯有眼泪，即便是听闻白家不要她时，也未曾掉过一滴。若顾少洹，那还未见过面的丈夫，他若一分情意都不肯留给她的话，她就继续这样活着吧，不过是多一日，多一年，多半大辈子罢了。
采薇早已习惯，也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