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竟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在此直面。
毓坤心中慌得很,面上却波澜不惊,低着眉目藏在门道一侧的阴影之中。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距离极近,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身畔则是他之副手,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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