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当伤心欲绝的孟仁德像定格一般死死地盯着太平间门上暗红色的灯光时,琉璃县医院负责善后的工作人员缓缓走来,在他背后发出哀婉沉痛的声音:
“孟先生,你儿子的尸体是拉回家土葬还是在我们医院直接火化?”
这句话使孟仁德心头一震,一周前他在琉璃镇医院时也是被这样询问和催促过。那时杨老师惨遭孟秀、李秀莲她们的毒手而亡,如今,自己的儿子又被孟仁道刺中要害,那夜和张二柱把奄奄一息的儿子从孟庄送到琉璃镇医院再辗转至琉璃县医院,各科医生前仆后继,使出浑身招数也未能救回孩子的性命。
此时,贾一白已经躺在这冰凉而窒息的太平间里三个时辰。
孟仁德对这句客气却略显焦急的问话没做任何回答,他仍然紧盯着那片红光一闪一闪地映着“太平间”三个镂金刻字。自从贾一白被推进去,这三个时辰孟仁德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要想些什么,只觉混沌而虚无的景象仿佛被浓雾紧紧包围、缠绕。他也不知该怎么哭怎么悲伤才足以表达他有些飘于实际悲痛之上的游离感觉,他只是看到那片红光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木然地紧盯着不放了。
来人未等到丧主的回答,轻声叹息之后便静静地往回走去。路过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两位老者时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以示他对死亡家属的沉痛哀悼。杨外公和杨外婆担忧地紧张地看着孟仁德的背影,以为他在下一秒便会轰然“倒塌”。但孟仁德却缓缓转过身来,轻声地说:
“拉回镇医院,和小玉一起火化吧!”
听上去像是征求两位老人的意见,又像是已经做出艰难的决定。
楼梯处突然响起杂乱而谨慎的脚步声,只见欧阳局长带着几位公安走上来,他先是轻轻握了握杨外公杨外婆的手,然后搂住孟仁德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
“全都归案,而且全都认罪伏法!”
孟仁德苦笑一声,即使全都归案全都认罪伏法又如何,自己的儿子可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孟庄,八生婆的殡葬更是冷清惨淡,能够参加的只有孟琴几姐妹和春灵以及他娘,零零星星地哭嚎几声之后,张二柱他们便速战速决地把她埋进了孟家祖坟。而宋建设的尸体天明时就被他家的宗亲拉回,孟家更无人跟去。整个孟家空空荡荡,终于为了一块宝贝闹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孟仁德把贾一白的尸体运回镇医院,带着美丽前去看他们母子最后一眼,并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了字,一切似乎都已落下帷幕,只待第二天母子火化之后便捧回骨灰盒安放家中。
但第二天父女二人刚到医院,就远远瞧见了贾一白的外公和大舅。他们正焦躁不安地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看到孟仁德,老人一个箭步上前愤怒地质问道:
“谁同意你把孩子火化?他爹这边的亲人都死光了,他娘那边可都还活蹦乱跳呢!”
孟仁德望着前丈人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大舅子走过来,勉强苦笑一声解释道:
“老八,爹的意思是把一白葬在贾楼,陪在他娘身边!”
就这样,十九年前小小的刚出生的婴儿贾一白从琉璃镇医院被一辆板车拉去贾楼,十九年后人高马大却死于混战中的大男孩贾一白再一次从琉璃镇医院被拉去贾楼。那时的贾一白由死向生,而这一次却是由生向死。
孟仁德看着一路的景色,不禁设想起一年半前贾一白一个人连夜从贾楼骑向琉璃镇的情景,那时孩子虽然对外公外婆心存不满,虽然那时他也不会预知这一次的前往是向死而去,也难以预料这一次的归家却最终归向死亡,但他那时至少心脏跳动,呼吸畅快,他还活着,而现在……孟仁德看着早已断气的贾一白,不禁潸然泪下。
十九年前,孟仁祖远“嫁”刘家的那一天,是孟仁德一生中最不愿记起的日子。可现在他逼着自己去回忆,去品味。因为就在那一天,他的孩子贾一白降临世间,他想再次品味迎接新生命的喜悦,虽然这种喜悦的背后是前妻贾凤英的惨死。
本来那一天由孟仁礼和孟仁道陪着孟仁祖去刘家已足够显示出孟家人的兵强马壮,势不可欺,但娘非把自己也撵去,说什么充充场面也是好的。在娘面前孟仁德永远唯唯诺诺,不敢不从。即便他想陪着快要临产的贾凤英,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头戴大红花的骡子板车前往。骡子板车上坐着看上去魂魄已飞的孟仁祖,他两眼无神,呆呆傻傻。孟仁德以为他还在为入赘感到别扭和不快,所以根本没有在意。直至十年后孟仁祖把自己吊死孟仁德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失魂落魄,仿若游魂野鬼。
“老八,你快回去,她需要你!”
已离开孟庄半个时辰的时候孟仁祖突然魂归肉身,非常着急地劝道。
孟仁德不解其意,只是停住脚步。孟仁礼和孟仁道回头看了他一眼之后,没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不同意,只是继续前行。孟仁德却不敢不继续跟上去,但不料孟仁祖突然大吼起来:
“老八,你个怂蛋,我让你回去你就快回去,滚,快滚!”
这时走在前面的孟仁礼和孟仁道停下来,望了望不知何故悲哀又愤怒的新郎倌孟仁祖,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孟仁德,孟仁礼不耐烦地朝孟庄方向扭了一下头,就转身往前走去。孟仁德立即会意,转身便跑向孟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