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西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时, 几乎想仰天长叹一声。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杨缱,明明眼睛都困顿得睁不开,却死死拉着他不放,也不知是哪来的执念与不安, 倔强地趴在他怀里, 攥着他的衣襟, 不管他如何温言软语相劝就是不愿松开。
放在平时, 景小王爷尾巴怕是都要翘到天上,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他家宝贝儿百年难遇的黏人。瞧瞧, 这是什么绝世可爱啊, 像只温顺的小猫儿, 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他……幸福感在这一刻爆棚至了天际。
修长的手指在怀里人软软糯糯的脸颊上流连忘返,季景西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杨缱的五官, 纤长的羽睫, 远山般的眉, 挺翘的鼻尖, 温软的唇……一遍一遍,直到脑海深处深深刻下每一寸的模样。
他低头吻了吻少女, 把人抱起往外走。他伤势未愈,每走一步伤口都在撕扯发疼, 没多久衣衫便被血迹洇透。
无风与无霜不知何时现身,几次想为他分担, 却都被拒。
少女乖巧地倚在他肩上睡, 她比从前瘦了许多, 漠北两个月高强度的忙碌让她脸上最后一点婴儿肥也消失殆尽,季景西抱着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就是这样一个绵绵软软的女儿家,倔强地对他说“我也曾为你不惧天命”。
季景西又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脸颊,穿过庭院往外走,一直走到府衙大门前。那里,几辆装套好的舒适马车静静停驻,车前立着几个身影,在他出现时齐齐望过来。
最前面的是杨绪尘,而后是靖阳、暗七、以及尘世子的小厮落秋。
暗七,也就是谢影双伸手想把人从季景西手里接过,却被轻轻避开。后者越过谢影双,踩着上马墩,小心翼翼进到车厢里,动作极尽温柔地把人放在软垫里。
借着府衙大门前吊灯微弱的光,季景西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少女沉睡的脸,嘴唇无声动了动,末了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转身下车。
杨绪尘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我说过三日后再走也不迟。”
“就今日。”季景西的温柔在转身那一刻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沉肃,“今天她还能走,三日后,我就不保证还愿意放她回京了。”
杨绪尘冷笑了一声。
作为这场不告而别中为数极少的知情人,靖阳担忧地瞥了一眼马车,“人睡得沉么?”
“放心。”季景西站在灯影下,一双眸子被浓墨般的阴影遮挡。酒里的药足够她睡到北境府边界,他清楚她对这种药并无抗力。
靖阳脸色不好,“……阿离定会怪我们。”
无人接话,空气里安静至极。
半晌,季景西的声音打破死寂,“走吧。”
靖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上前抱了抱杨绪尘。后者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克制地用唇碰了碰她的发。
“保重。”靖阳嗓音发干,“此一别……”
杨绪尘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可到底也没说出来,只用一个笑表示自己懂她的未尽之语。而后,他转向季景西,“小王爷。”
季景西于黑暗中抬眼。
“但愿你不后悔今日的决定。”尘世子平静地看他。
季景西冷硬的声音好一会才响起,“我马上就会后悔,所以赶紧从本世子眼前消失。”
……
车队悄无声息驶向府衙的相反方向,不一会便彻底与夜色相溶。府衙前顿时变得空空落落。两道身影静静伫立在青石阶上,靖阳拍了拍身边人,“回吧。”
“皇姐先行一步。”季景西的声音混在瑟凉的秋风,“我再站会。”
靖阳微叹,“你这是何必……算了。”
季景西低头摩挲着腰间的绳纹佩,没有回答,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复又抬头遥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阿离,你可知我刚与你分别,便已相思入骨。
……
季某人从孟斐然那里讨来的药,果真如同它的名字“十日醉”一般,足足让杨缱睡够了十日才睁开眼睛。彼时行进的马车已连续踏过几个州府版图,再有一日便能进入京畿。
杨缱醒来不知身何处,呆呆望着车顶内壁神游,直到不断传来的马车震颤拨云见日般让她彻底清醒,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空缺。
她猛地一个打挺坐起来,环顾了一圈空荡车厢,顿了顿,猛地掀开车门——入目一片秋色辽阔,黄叶漫无边际地延伸至整个天地间,是个林子。
杨缱心跳得极快,第一反应是自己遭了贼人劫持,然而还没等她捋出个逃脱方案,先前压在掌心上的车辕纹路突然映入眼帘。她不敢置信地看了许久,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是弘农杨氏的族纹。
马车停下,谢影双急匆匆跑来,待见到整个呆滞的杨缱时忽然有些不敢近前,但很快又压下犹疑,出声喊醒了人。杨缱在谢影双的搀扶下踉跄下车,在前一辆车上与杨绪尘碰面。
面对刚醒来的少女,谢影双一句不敢多说,杨绪尘却不同,三言两语便将他们提前出发一事交代了。
杨缱半晌回不过神,良久才问,“……走了几日了?”
“十日。”杨绪尘停顿了一下,补充,“前面便是京畿了。”
杨缱用力闭了闭眼,想到季景西亲手递来的那盏秋露白,咬牙半晌才吐出三个字,“……十,日,醉。”
谢影双惊讶,“小姐知道‘十日醉’?”
杨缱抿唇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