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武成殿,常朝。
殿中气氛如冰,有一年轻的绯袍司官侃侃而谈。
权策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理寺正林一狄,年岁刚过而立,身材五短,颇有干才,二张兄弟的势力扩张,堪称神速,质量也在稳步高扬,不知不觉,竟在大理寺都楔了钉子,子承父业的大理寺卿狄光远,就任以来,在老父亲狄仁杰和权策一系的荫蔽之下,一直安安稳稳待在舒适区,眼下,他的大理寺,也成了派系斗争的火线。
张易之安排林一狄出面打响当头炮,既是威慑朝堂,也是主动暴露自己安插在权策势力范围中的党羽,某种程度上,算是示好。
“……建安王放任次子武崇望交结匪类,与叛逆嗣雍王李守礼呼应,散布谤君谣言,且纵容三女与李守礼私相授受,污秽闺阁,所图谋者为何,不堪问也……建安王罔顾朝堂大义,阴行险奸,颠倒黑白,百般讳饰,误导朝堂,致使左、右领军卫非战折损,致使右玉钤卫独木难支,陷入死战困局……建安王不忠不义,不孝不慈,无德无能,罪恶滔天,实难容于人寰,臣请陛下颁下严旨,诛除此獠,以儆效尤……”
林一狄的话如同标枪匕首,带着无穷的戾气,他的态度折射出了张易之的愤怒,武攸宜要救人,无可厚非,却不该下手太黑,他们兄弟好容易在宫外蓄养一批暗人,立下一个据点,一夜间给烧成白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攸宜的脸色青白交替,每一桩罪名,他都有话要说,都想要辩解,却都张不开口。
艳红的失踪,令他千疮百孔,周身都是破绽。
她本就参与了散布牝鸡司晨谣言,这条罪状,抵赖无用。
他被迫为皇嗣李旦美言,强令左右领军卫北上,却遭遇巨大的黑沙暴,左右领军卫万余人,死伤失踪大半,剩下的,也都疲敝不堪,携带的额粮秣辎重毁于一旦,武延基急怒攻心,重病不起,幸好遇到赴京朝贺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献使团,将左右领军卫残军收纳,带到边塞的夏州,虽说阿史那献是由大周朝廷扶立,但毕竟是外藩,此等局面,委实难看。
他信誓旦旦论钦陵不敢冒犯大周边境,论钦陵却真就挥军猛攻西州,右玉钤卫侯思止部全力御敌,若不是沙暴同样让吐蕃军队损失惨重,西州能否守住,还在两说。
他唯一可以辩解的,是三女与李守礼有奸情的指控,这是货真价实的诬告,但林一狄敢堂而皇之的当廷泼脏水,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苦心隐瞒的家中人伦隐秘,在李守礼之后,又落入了旁人的手中?
武攸宜眼前一阵阵发黑,李守礼只是胁迫武崇望做事,这人却是,要他武攸宜的命啊。
念转及此,武攸宜奇异的平静了下来,他管教无方,嫡出子女乱了伦常,为了掩盖丑事,杀戮血腥不知凡几,自觉罪孽满身,每时每日都在煎熬之中,如此也好,早些到地下,向他的发妻请罪,若能一死换得儿女幡然悔悟,那再好不过了。
他存了死志,豆卢钦望却不干了,皇嗣阵营好不容易多了个重量级的同情者,哪能轻易折损了去,第一时间跳出来反驳。
“陛下,臣以为,大理寺正一派胡言,非但失之偏颇,更过于激愤,所言并无实据,颇多捕风捉影,边塞战事不利,建安王虽有误判,却属建言献策,付诸公论,并无私心在内,不应入罪,更遑论处以极刑,大理寺正恶意构陷,罗织罪名,必有人指使,当严加鞫问,以明真相”
豆卢钦望说到激越处,转身看了一眼后方的林一狄,眉眼阴沉,犀利如刀,施压的意味极其浓厚。
林一狄微微侧头,平视前方,不为所动。
“陛下,臣以为边塞战事不利,乃天象骤变之故,非战之罪,大理寺正毕竟年岁短了些,血气方刚,虑事不全,也不足深怪”梁王武三思行事要稳妥得多了,不知道林一狄的来头,轻易不便树敌,笑容满面和稀泥。
“陛下,臣附议林寺正,建安王罪不容诛”斜刺里又杀出一人,言语简单,却是斩钉截铁,他的身份更是特别,翰林学士宋之问。
朝中登时鸦雀无声,珠英学士,逢迎张昌宗最无耻者,首推宋之问,据说在三教珠英纂修馆,他甚至曾为张昌宗捧过夜壶,他有此动作,影影绰绰露出了后头真正的主使之人。
张昌宗是银青光禄大夫,只是文散官,并无实职,不参与常朝,却有卫尉少卿张易之在朝,不少人视线扫过,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颇有一番重臣气象。
武后见大殿中已然无人再出列上奏,拂了拂袍袖,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蓦地点名问道,“所谓旁观者清,权策,你这段时日未曾入朝,对建安王的功罪是非,可有见解?”
权策阔步走出朝班,动作如行云流水,“陛下,臣急切间难以分辨谁家有理,但兼听则明,林寺正和宋学士指摘建安王犯下死罪,不妨听听建安王的辩解之词?”
武后轻笑,“你却是滑头,罢了,攸宜,你且说说看”
武攸宜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双膝跪地,口中荆棘丛生,哑声道,“臣……臣罪该万死”
朝中一阵哗然,又急速归于平静。
武后微微一愕,缓声道,“攸宜啊,你可知,认罪容易,刑罚难熬”
“臣干犯天条,甘愿伏法,无怨无尤”武攸宜大彻大悟,阖目垂首,不作争辩。
武后眉头微皱。
“陛下,臣有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