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她作贼似的探进来半颗脑袋,一见她在这,长长松了口气,躬身钻进来,将一只钱袋塞进她怀里,一溜烟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钱袋,沉甸甸的,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拆开来,先见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写着:“我爸爸告诉我你被妈妈害了,今晚要在这里卖掉,实在对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钱凑起来给你,一共二百六十块五十三分。希望这些对你有用。也希望妈妈少坐几年牢。ps:洪六少爷脾气极坏,最喜欢和他爹爹对着干。”
她将这字条反复看了数遍,突然间便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趁她念信时,将那顶流苏头冠与耳钉一齐给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们将那汗渍渍的外套脱去,换上那身干净新衣服。
临出门前,她将背包中美金数了一次,所有钱在一块,一共将近四千三百美金。
没一会儿,门再次叩响,姜素走了进来,说,到你了。
她起身,在两名妇人搀扶下,沿着一条长廊,往音乐声与光的来处走过去。走到灯光大亮处,戏台正好演绎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从暗处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为戏还是什么,吵闹与起哄声都越发热烈。
那是一处二层看台。仆妇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高处看台上众人均不知从哪里接到信息,齐齐朝她这方向看了过来。
其间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高声笑问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让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应道:“人洪六荤素不忌,口味每天换一样,怎么你了?”
那头一众年轻男子高声喧哗呵斥着,引来一众看客回头向她望过来。
台上武生与青衣仍还演着戏,台下戏却像是要演的越发精彩一些的模样。
恍然间,淮真瞥到对面一间包间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一个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这个包间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独独他不为所动,眼神淡漠地观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众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稍稍有些发热,松了褂袍系到脖颈上两粒纽子,动了动脖子,身后便来了个人递给他一支折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来,端起面前一只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这才拿起折扇,端坐着,摇了摇,全程没有看向过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洪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