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是家宰秦牯替我开的门。四儿之前在百里府时只同我说他在家乡生了一场重病,却没告诉我他苍老衰弱成了这个样子。
秦牯的脸色蜡黄,面颊上长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点,以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经伛偻了。
“家宰,你身子都还好吗?现在可有吃什么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贵女不要挂怀。人老了就是这样,病不起了。”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将军在书房等了一天了,贵女快点去吧!”
“嗯。”我跟着秦牯一起加快了脚步,“四儿的大哥可回来了?”我想起四儿之前说家宰的长孙被人拉去当了兵,孙媳也跟人跑了,现在秦国的战事已经了了,想来应该已经回家。
“回来了,可前几天在城楼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黯然,“还好尸首是全的,让人运回老家安葬了。这也算是回家了,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他出征到他国,身子也回不来。”
宁做故乡鬼,莫做异乡客。家宰悲痛的声音里,夹带了一丝欣慰,而这丝欣慰却让我更加难过。在这样的乱世,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求儿孙能留一具全尸,归葬故里。儿孙满堂、生活安泰,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将军就在里面,贵女快进去吧!”家宰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我在门口脱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四角的树形凤鸟顶灯座已经点上了烛火,伍封和以前一样捧了一卷书简斜靠在案几上,见我进来了,他抬首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刚刚送蔡夫子出门,现在要进来陪他读卷,扯他说话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来,颔首低声道:“后日,我就要和赵家的人回晋国了。”
“这么急,我以为你会想回来多住几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胡乱地把案几上摊开来的书简卷了卷堆在一边。
房间里一时变得很安静,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书房靠南的窗子开着一条小缝,夜风从外面嗖嗖地钻进来,吹熄了案几上的一点烛火。我起身默默地关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点亮了那盏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灯。“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着木枝顶上那一炷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问道。
“因为我没办法看着你的脸,告诉你我的决定。”伍封低垂着眼睑,睫毛在他的眼窝下投出两片半圆形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脸更加萧索。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变,就许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如今我心意未变,你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些问题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你先听我说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拢权贵,左右朝政?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为的可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别人,为你所用?”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他望着我,脸上是一种几近绝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骗我,你和叔妫见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树上。”我一想起当日在树上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来。这火烧红了我的脸,也烧红了我的眼眶,“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心里的一颗棋子,一颗养了十年却在最后关头出了错的棋子。我不仅让你前功尽弃,还逼得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公子府,把亲生儿子留在边关受苦。我……”我说道最后已哽咽难言。
“小儿,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臂一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听到了那些话……那不是真的,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颗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决定让你嫁给公子利,你走了以后这里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用好听的谎言骗我!”我嘶喊着,拳打脚踢,疯了一般挣出他的怀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湿一片。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壳,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谁?”我瘫坐在地上,把许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一口气全都倾倒了出来。
伍封紧紧地抱着我,紧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头:“如果恨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原因。”我抽泣着抬起头来。
他伸手擦干我的眼泪,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卫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还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惟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