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牧云被医院隔离是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回到牧云家,却迟迟没等到他回来。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才知道,牧云发烧了。
发烧,这个在平时看来多么寻常的事情,此刻却让人无比恐惧。非典的普遍症状之一就是发烧。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连哭都来不及,我仓皇地往医院赶去。
自然进不去。我忘了我抓着多少医生问了多少遍,忘了在办公室门口哀求多久,最后终究只能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窗,看到牧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白色、蓝色的管子,脸色苍白。
那时候,眼泪快流干了。我看到周围的医生来来往往,他们都严肃地忙碌着,没有人看我一眼,告诉我牧云究竟怎么了。
在那个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到时刻,一切悲伤都司空见惯。
牧云微微扭过头来,我们的目光终于相遇。牧云的眼中竟然全是血丝。
他的嘴唇蠕动着,隔着玻璃我听不到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全副武装的医生从里面出来,他对我说:“病人让你走,说已经分手了,不想看到你。”
分手这个词让我一惊,我转过头去,牧云冷冷地望着我。
多么拙劣的谎言。牧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做不到离开。
“医生,他究竟怎么样?”这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医生摇了摇头说:“一直高烧不退。”
我握紧了双手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不能慌。我提出要进去跟牧云说话,被医生一口拒绝。
我便一直赖着不走。牧云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站累了,我就蹲着。蹲累了再站起来。我恨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帮不了他。
突然,牧云好像挣扎着坐了起来,死死盯着我。我看到他的嘴形在说着一个字:“滚。”
牧云如此,我看着揪心。只得转过身去,加上饥饿和眼睛的刺痛让我近乎陷入了绝望。我不敢想如果牧云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该怎么办。
我们还没有高考,还没有一起去北京。还没实现我们的梦想。
我们的幸福生活,我还没过够……
周牧云,你不能死,不能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躺在病床上。不祥的预感袭来。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是想到牧云,我就稍微平静了下来。
人固有一死。如果命运注定了我会在此丧命,那么我也不会诅咒它。至少它让我遇到了牧云,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陪着他。
一想到这里,我就热泪盈眶。
房间里唯一的医生终于转过身来,他刚刚在对着日光灯看体温计。我等着他的宣判。
“小姑娘,你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的语气很生硬,有些粗暴地掀开我的被子,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下床。
命运还眷顾着我,把我推出了医院大门。
我凭记忆数着医院大楼的窗户,锁定了牧云所在的那一扇。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扇窗户的边框是浅蓝色的,略微脱漆,有十六小格玻璃。窄窄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孤零零的仙人掌。窗户正下方往西斜大约二十五度,有一棵梧桐树。
我每天都守在梧桐树下。班主任在电话里说,如果我再不回学校上课,就要被记过。这是我曾经避之不及的词语,可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跟牧云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贞姐第一次反对我。她急匆匆地赶过来,要拉着我往车里拽。
“杨筝你疯了吗,你这样对周牧云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对得起谁?”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道理我比谁都明白。可是我做不到离开。我最心爱的男孩,他处在危险的边缘,或许生死悬于一线,我如何舍得离开?
贞姐拗不过我,她找来了阿灿,说就算扛都要把我扛走。我朝阿灿下跪,阿灿下不了手。贞姐骂他废物。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三个被医生一起骂。还是那个粗暴的医生,他指着我,怒气冲冲:“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该干嘛干嘛去!都给我滚!否则我就报警!报警!”
等牧云出院的日子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贞姐陪我住在牧云家,她一刻都不放松地盯着我,生怕我跑掉。
她只答应我每天去打听一遍牧云的消息。其余时候,接我上学放学。我何尝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但一提笔,我就想到本应该跟我一样备考的牧云,刚刚才经历葬父之痛的牧云,却因疑患非典躺在医院里生死难测。
他会在想什么?他一个人如何熬过这些漫长到近乎绝望的时光?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
何律师来过一趟。他告诉我,牧云的事他已经转告严家,也让我不要太担心。
“严家怎么说?”我问。严家那么厉害,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何律师说:“你放心,严嘉逸所在的医院是全武汉最好的医院,他会平安的。”
牧云从一开始就在那家医院,这是学校的安排。何律师答非所问,我替牧云感到心凉。严家,竟然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
我无比心疼。
“你小姨的案子,警方已经就对方涉嫌的犯罪立案。我们的辩护取得了初步进展。”
这是我这些日子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