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上与他辩解,仓急对王宗哲道:“大人,备绝不是这个意思!”
尹权的这几句话,诛心之言,等于斥骂邓舍为奸诈、虚伪之辈,故意挑好时间来,向众人示好。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他们知道邓舍在院内,堂上的话十之**可以听到,因而无论尹权、抑或崔备,又或者替尹权求情的人,都是提高声音,明面上说给王宗哲听,其实说给邓舍的。
王宗哲饶是看不惯尹权,说实话,对他的大胆也是吓了一跳,忽然隐约听见院中有刀鞘的声音,想起了数日前,邓舍当街杀人的场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横流,仰天大笑。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轻微、窸窣。众人目光急忙转过去,看见在那侍卫身后,紧随着有两个侍婢出现堂门口,捧着个木盘,上边掩有盖子。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卫与婢女走近尹权,婢女放下木盘,侍卫掀去盖子。热气腾腾,遮掩诸人的视线。香气扑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卫恭声道:“将军在院中,听先生说好食鱼,特命庖厨新作,请先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