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戎进了三月便算是入了夏,家家户户陆续将冬日里盖过的被褥拆洗暴晒,身上也换了夏装。这个时节已经没有人家生火取暖,许多碳铺的生意都变得冷清起来。
第戎最大一家碳铺里,胖掌柜怒气冲冲瞪着厉千帆,而后者正倚在后院的一棵树下闭目养神,浑然未觉面前有人快要爆炸。
厉千帆并没有睡着,只是脑袋里晃晃悠悠想着这几日自己的见闻。第戎每年只有两个月的冬季,其余都是夏季。这样的气候条件原本最不适合长期做买卖柴碳的生意,而胡墨竟然有大大小小二十几家铺子常年经营柴碳生意,还经营得有声有色。
他暗中留意这些铺子,多数都是每个几天或者十几天便会有人去定一些柴碳,至于最后送往何处不得而知。这其中每个月出货量最大的要数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一家铺子。
几日前他曾趁人不注意悄悄看过柜台的账本,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这家铺子基本上八日出一次货,最多也不会超过十日。每次出货十车,每当年节时候则要十五车,且每次都是要白阳碳。
白阳碳价格低廉且耐烧,缺点是烟大呛人。是以寻常人家很少买白阳碳,而是用正阳碳取暖。这么多的出货量,显然不会是寻常的住家购买。
结合第戎产铁量与日俱增的消息,不难猜出这些碳最终都是被送去生火锻造武器,既然如此,这些碳最终有被送往何地呢?
他想得正如迷,领子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厉千帆一惊之下睁开眼睛,胖掌柜满脸横肉的打脸几乎贴在他鼻尖儿上,凶神恶煞道:“乌赞!”
在第戎本土的话中,“乌赞”与“龟儿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骂人泄愤的话。
厉千帆眼底暗流翻涌,褐色的瞳仁沉沉注视着对方,宛如一口幽寒深邃的千年古井,翻搅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杀伐冷厉,下一秒便能将人吞噬。
眼前站着的仿佛不再是一个平淡无奇、要靠在他这个小小商铺打杂卫生的的中洲“乌赞”,而是一个历经过世间苍茫巨浪的后,可以轻易拿捏人心的人。胖掌柜从未从一个年轻人身上见过这般表情,下意识就松开手退了一步,待再要仔细看时厉千帆脸上已经带了讨好的笑容,嬉皮笑脸赔着不是。
“掌柜,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起的太早,实在困得不行就闭了闭眼。嘿嘿,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厉千帆点头哈腰讨好道,与大街上没见过世面的小混子没什么区别。
胖掌柜皱了皱眉,暗道自己方才一定是眼睛花了,明明就是个讨饭吃的年轻人,哪里能有那种眼神。这般一想,胖掌柜心里顿时又有了底气,重重哼一声,“也只有在中洲长起来的小子才这般没教养!今天有人定了十五车白阳炭,你去装车,手底下麻利点,怠慢了客人我要你小命!”
“是是,您请好。”厉千帆连连点头应下,刚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笑嘻嘻问:“掌柜的,这是哪位主顾这般阔气?”
胖掌柜脸色刚见好,闻言登时一沉,眯着眼睛凶神恶煞啐他一口:“多嘴多舌!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你想知道什么?嗯?”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带着几分趾高气昂。
“没有没有。”厉千帆连连摆手,装出一副没见过市面的升斗小民模样,“小的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碳,觉着一定很贵重,这才问问是哪位金主,免得到时候不认得给冲撞了,坏了店里的生意。”
他才刚来没多久,胖掌柜每日除了让他装装车打扫打扫院子,接待主顾、押送货物这等事情一概无法上手。尤其是他平日里经过账台时,账房盯他的眼神像是看贼的,显然是时刻提防着他。这种情况下厉千帆自然不能往枪口上撞,只每日做乖讨巧,看起来安心本分得很。
他这样一说胖掌柜脸上怒色稍霁,沉着脸打发他不要胡乱打听,赶紧去装车。
厉千帆也不说别的,点头哈腰小跑着往后院奔去,倒是殷勤。
“哼,没教养的中洲乌赞!”他刚一走,胖掌柜冷冷咕哝一句,声音没有刻意放低,也不避讳让他听见,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厉千帆像是没听到一帮,手上动作不停。倘若此刻胖掌柜还在他面前,就一定能看到,这个被他骂着没教养的人,面如冰霜雕刻过的利刃,冷到极致,且透着几分凛然杀气。
一个国家地主君如何看他的子民就够了,第戎的百姓对中洲如此大的敌意,看来第戎的主君也一定对中洲恨之入骨,个中原因却是不得而知。
库房在店铺的后面,看门的跛脚老头儿叫聿耳羌,见有人来慢慢悠悠起来,身下破破烂烂的摇椅被他弄得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快要散架似的,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厉千帆走到他面前将胖掌柜的手据递给他,老头用身体遮住些阳光,一双干枯黑瘦、骨节横突的的手一伸,鸡爪一样拈着字据往远处推了推,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晃晃悠悠下了藤椅,拄着拐一瘸一拐往库房走去。
聿耳羌眯着昏花的老眼把破旧的古铜钥匙对在锁眼上拧了几下,库房的门开了以后自己就回到破藤椅上,整个过程一句话也不多说,刻板的脸上连点波澜都没有。
厉千帆已经备过几次货,轻车熟路拉过一边的车驾,将库房里的白阳碳捡进箩筐中,再背出去倒进大箱匣中,装满一箱就在盖子上贴个封口红条,末了再一箱一箱搬到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