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余盐大量产出的后果就是,私盐逐渐猖獗,正盐生产和销售均遭受巨大冲击,官价盐引的价值一路走低,官府盐税大量流失o
其中得到最大便宜的人,大概就是打着余盐旗号经营私盐的盐贩子——手握盐引的朱术芳不屑于称呼为他们为盐商,而盐丁也会得到点蝇头小利o
想明白前因后果,朱术芳忍不住对范弘道问道:“莫非从一开始,你就觉察到余盐的问题很大,所以这两日才会刻意搜罗实据,用来印证你的看法?”
范弘道自傲的说:“那是!”
这种情况,其实就是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体制,被自由市场的商品经济冲击,然后遭到溃败o
上辈子经历过转轨的范弘道自然不稀奇,当初听到正盐和余盐的区分时,直觉上就知道余盐要出问题o
朱术芳又想起什么,“你对蒲州张家如此厌恶,口口声声要整治张家,但你对余盐又如此上心,莫非张家与河东余盐关系匪浅?”
“没错!”范弘道非常肯定的说,然后举起手来:“答案也在笔记里面!”
朱术芳看着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笔记,顿生这小破笔记里面居然也奥妙无穷的感觉o
范弘道解释说:“经过访查可以得知,盐运司设立了牙人,负责余盐买卖的经纪和征税o盐丁手里的余盐,大都要由盐牙子来中介交易o”
朱术芳对牙人制度并不陌生,国朝很多商业区里,官府都设有牙人o主要作用就是在买卖双方之间做中介,同时监督契约执行和代替官府征税o
范弘道又说:“我简单打听了一下盐牙子的情况,发现这些牙人三种姓最多!分别是张、王、杨三种,你没有觉察到其中古怪么?”
范弘道言外之意,朱术芳当然听得出来,张就是前首辅张四维的张家?
如果单纯因为张字就牵扯上蒲州张家,可能有点太牵强o但如果张和王、杨同时出现,就意味深长了o
蒲州还有个大族王家,和张家世代姻亲o张四维的母亲就出自王家,舅舅王崇古做到总督和兵部尚书,先退休在家o
杨字也大有来头,是蒲州近几十年第一个官场权贵杨博的杨家o已故的杨博在嘉靖年间官至尚书太子太师,与王崇古是儿女姻亲关系o
这批盐牙子很多都姓张、王、杨,如果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反正范弘道是绝对不相信这种巧合的o
范弘道很鄙夷的说:“做盐牙子必须识文断字、能书善写,普通人哪有这个本事o那些大家族子弟里,学业不佳功名无望的,转来当盐牙子,也不失为一条出路o
有了蒲州各大家族尤其首辅张家为靠山,这些盐牙子垄断余盐买卖完全不成问题,我猜测至少很大一部分余盐利润就落入了这些大家族手里!
你想想看,总数与正盐相差无几的余盐,那是多么丰厚的利润!传说近些年张家财富增长十倍,绝非虚言,而受损的就是朝廷!”
范弘道在盐滩上转了两天,不惜以金钱为诱饵,事无巨细的和盐丁们闲聊访谈,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了o
一个外来户两眼摸黑,靠几句口号和官面话,怎么可能做得好事情o只有真正弄清楚了这些国家蛀虫的利益链条细节,才能做到有的放矢o
不然只知道语言上批判张家有问题,却不知道从哪里实际入手,又有什么用处?
朱术芳毕竟是姓朱的,大有忠君爱国之心,想到可怕的前景,忧心道:“若长此以往,天下各处豪族都群起效仿,把持余盐挤压正盐,只怕朝廷岁入里就没盐税这项了!”
范弘道点头道:“确实不只是河东盐业,天下各处皆然o看似完美的体系设计,若不考虑到人性趋利的因素,最终都会彻底走样!
况且世移则事异,任何制度也不是能一直使用下去的,仍需要后来者不停的修正,盐法也是如此!”
朱郡主又看着范弘道手里的笔记,“莫非你想凭借这些事实为依据,请察院彻底禁绝余盐生产和售卖?”
范弘道轻笑几声,“人性向利,杀头的买卖总有人做,余盐怎么可能禁绝得了?不是想封死就能封死的,那根本不现实o”
朱术芳被范弘道说的有些绝望,“难道就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盐政败坏下去?”
范弘道自信的笑了笑,“办法还是有的,虽然只能管用两百年o等我整理出条陈,立刻呈给郜察院,如果河东这里能解决好,便可奏请朝廷推广到天下所有地方o”
随后范弘道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就不继续了,早些回去歇息o”
朱术芳早不愿在盐滩乱转喝西北风了,当即招呼着手下立刻走人,还有飞奔着去墙垣禁门准备轿子的o
一行人艰难向北边墙垣方向跋涉,朱术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o
她望着范弘道的背影,拼命的去想,最后忽然记起来,自己的本意是要质问范弘道,给自己画的大饼在哪里?那号称比两万盐引还要大的利益在哪里?
结果与范弘道扯来扯去,跑题跑得简直十万八千里了!忧国忧民固然重要,但是目前不能当饭吃啊!
朱术芳疾步上前,抓住了范弘道的背影,娇声喝道:“险些忘了,你答应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你说的送大礼在哪里?”
范弘道没去看朱术芳,却目视她旁边老妈子,责怪道:“我说你这老婆子,这会儿怎么不来劝劝你家郡主需要自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