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清晨,黄浦江十六铺码头上,勤快的码头工人已经将昨晚燃放的鞭炮残屑和码头广场上的残雪铲到了路边,堆成了一个个肮脏的雪堆。虽然在张溥等复社才子眼中,这些工人的行为实在是有些煞风景,这些肮脏的雪堆怎么也不如之前广场上白雪覆盖着鞭炮残屑,于一片雪地里露出隐隐红色更有意趣。
不过,眼下的张溥和他的友人,却没有这么大的兴致去琢磨眼前的雪景如何入诗,任由这些码头工人将这难得的雪景破坏殆尽,他们这一大清早来到这里,可不是来观赏码头景致,而是来送人出行的。
看着张溥等人脸上一片愁云惨淡的神情,也知道此次送人出行并不是什么好事了。张溥抬头看了看天色放白后,便转过身对着相送的众人勉强微笑的告辞道:“各位朋友止步,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西铭就在这里同各位别过了,此去海阔天空,也不知何日能够重回大明同各位相聚…”
张溥喉头哽咽了一下,终于说不下去了,于是便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一揖,以示最后的告别。前来送行的嘉定士子黄淳耀见状不由恨恨的说道:“西铭兄为何要出国避让阉竖,魏忠贤这等奸贼,一到苏州就残害士绅,敲诈商贾富户,祸害我苏州百姓。
这苏州城内外谁不知道,西铭兄是谦谦君子,堂堂士林领袖,岂能和太湖匪盗有所勾结。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魏阉就是想要借机报复西铭兄,不就是因为西铭兄数年前写了一篇《五人墓碑记》,想要提醒陛下阉党昔日荼毒天下的罪行么。
在下以为,西铭兄就应该留下来和魏忠贤这等阉贼周旋下去。哪怕如蓼洲周公一般从容就义,也好过在海外漂泊流浪,消失在异国他乡的好。更何况,魏阉拿着太湖匪盗案一事大做文章,太湖周边的名门望族那个不被他骚扰过。
西铭兄若是能够振臂一呼,说不定便有各地士绅争相响应,让魏阉狠狠栽上一个跟头,西铭兄也就可以绝处逢生了…”
黄淳耀的言论顿时引起了弟弟和其他几位复社同仁的支持,就连张溥的眼神中也现出了几分挣扎,一边的吴昌时转了转眼珠,也上前假惺惺的劝说道:“西铭兄若是改变了主意,小弟愿意四处奔走联络,必要让那魏忠贤成为我江南士林的众矢之的不可…”
一直站在这些士人后面,并不打算过于招摇的马士英,此刻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他对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训斥道:“你们是想送西铭去送死吗?你们究竟知不知是谁在魏忠贤面前揭发西铭通匪的?是西铭的族人。
西铭若是留在国内,必然要被官府召去问话,不管有没有证据能够坐实西铭通匪,西铭的名声都算是毁了。他现在先去琉球过上一段日子,开春之后转去日本大阪大学任教,避过了这段风头,到时自然也就无事了。”
复社士子虽然瞧不起这位贪污犯,但是马士英这番言论倒是让他们安静了下来。张溥的族人出头告发他通匪,显然就是想要在魏忠贤面前同他切割关系的意思。但是这件事传扬出去,普通百姓又怎么会相信张溥是清白的呢?对于张溥这样的士人领袖来说,名声实比性命还要重要。
复社士子们都想到的事,张溥自然也更快的想到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马士英出面疏通了关系,他连走都走不了。如今他还能以大明学者的身份前往日本大阪大学任教,说到底也是各方妥协后的结果。
当日江南士绅支持他建立复社,但是正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就遇到了南京科考案,使得复社声望大跌,之后复社领袖之间的分裂更是使得复社开始式微。为了重整复社的声望,张溥一边搭上了钱谦益的门路;一边在太湖匪盗案初期为苏州士绅助阵,试图将这件案子压制下去。
但是,谁能够料到,这件案子会让魏忠贤起死回生,从凤阳的皇陵中跑了出来。魏忠贤昔日对江南士绅的狠毒手段,至今还烙印在这些士绅的噩梦里。而皇帝对于魏忠贤的放权,更是让这些士绅们慌了手脚,他们生怕这件案子会变成魏忠贤复起的契机。
江南士绅们最后选择了向皇帝的意志屈服,同那些牵涉进太湖匪盗案的士绅大户们进行了切割。但是,张溥却成为了他们最大的破绽,不管是建立复社也好,还是太湖匪盗案初期的联络也罢,张溥手中都捏着太多的黑材料了。
这些材料在正人君子眼中,不过是晒笑一声,但是如果落到了魏忠贤这样的阉竖手里,就极有可能整出又一个东林党案出来,因此这些士绅是绝不容许张溥落入魏忠贤手中的。如果张溥真的前去自首,恐怕在未见到魏忠贤之前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张溥能够离开上海前往日本,正是那些士绅们乐于见到的,而这也是那些士绅们最大的让步。张溥心中也很清楚,能够得到这个结局,马士英也是出力不小。仅仅是南京结交了几日,居然能够得到对方的援手,张溥想到这里,便对着马士英深深一揖以示感谢,便头也不会的跨过了湿漉漉的码头广场,向着码头边停泊的客轮“繁星号”走了过去。
叶雨轩盘腿坐在北面的榻榻米上,在一张漆器案几上聚精会神的批示着文书,在他的左右两侧放着两只铜炭盘,将房内烘烤的极为温暖。大阪的天气和上海差不多,正月里正是最为寒冷的季节。这种寒冷不是像北方的干冷,而是渗入骨髓的湿冷,微风一吹穿